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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庆东谈枕边书
来源:“中华读书报”微信公众号 |   2021年06月04日08:24
关键词:阅读 孔庆东

 

中华读书报:您在北大先后师从钱理群先生和严家炎先生攻读硕士和博士。能先分别谈谈他们对您在读书方面的要求吗?

孔庆东:说到我幸遇的这两位恩师,他们的事情是十篇八篇文章说不完的,而且如果只说一两点,很可能引发误解,让人以为不存在其他的N多点。单说对学生在读书方面的要求,我这里分别突出他们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钱理群老师更重视“怀疑”,严家炎老师更重视“穷尽”。钱老师的“怀疑”,是指对任何书都不能轻信,而且要坚信任何书肯定存在问题,至少存在可以超越之处。这对于年轻学子不迷信威权和权威、不盲从主流和庸众、敢于独战多数,虽万千人吾往矣,具有重要的意义。严家炎老师的“穷尽”,是指面对一个具体问题时,要读遍所有的相关材料,尽量没有遗漏。有时一个小小的边缘材料,可能就会颠覆整个判断。严老师那种超人的严谨,接触过他的人可能都有感触,如果你学到了,就会受益无穷。我作为一个处女座的人,对钱老师的“怀疑”和严老师的“穷尽”都非常赞赏。这两点也非常符合我的天性。如果说“北大精神”主要体现为自由民主和科学求实的话,那么我认为,钱理群老师就是北大自由民主精神的代表,而严家炎老师就是北大科学求实精神的代表。

中华读书报:您在央视百家讲坛开讲金庸和鲁迅,评价鲁迅“纵横十八年,天下无敌手,战士多智慧,独孤求败苦”。鲁迅在哪些方面影响了您?

孔庆东:说到鲁迅的影响,当然是全方位的。我针对今天这个具体的语境,主要提三点。第一就是“不合作”,不与权力合作,不与资本合作,不与学阀合作。不合作是总体的态度,对事不对人,对那些身陷权力和资本体制中的人,则怀有深切的同情,只要他们不主动害人,一般可以宽容和来往。第二是“爱生命”,特别是那些经常被侮辱被损害的底层生命,爱及一草一木、一猫一狗,对于漠视乃至戕害人民生命的言行,能斗争就斗争,能揭露就揭露。第三是“管闲事”,我有个外号叫“北大醉侠”,侠是谈不上的,当初不过是同事们看我爱管闲事,跟我半开玩笑取的。鲁迅如果不管闲事,在教育部一直当到总长,甚至更高,是完全可能的,何必跑到半租界,过着被左派右派同时攻击、偶尔还要去逃难的日子呢?但鲁迅就是这个性格,宇宙之大、苍蝇之微,他都要说几句,既然说了,就自己承担言说的后果吧。

中华读书报:您眼中的鲁迅是怎样的人?在反复研读中,您对鲁迅有新的发现吗?

孔庆东:我每隔几年,要开一次鲁迅研究课,平时也很关注鲁迅研究动态。鲁迅已经被我的同行们说得差不多了,连他家里剩下的那点茶叶,也被搜出来拍卖了天价。我最近的思考是,鲁迅可能是把自己当做“佛”来塑造的。佛是要救苦救难的,但是救了这么多年,不还是苦难遍地吗?佛到底救了几个人?佛所要救的大众,大多数是不理解佛的,不过是来给佛分派任务,或者是来蹭便宜,甚至还要卖佛求荣、杀佛牟利的。佛对这些难道不清楚吗?但是你到庙里去看佛像,经常是低眉微笑的,那不就是鲁迅说的“俯首甘为孺子牛”吗?那么佛又是如何打理自己的个人生涯和精神世界的呢?

中华读书报:能否谈谈您读得比较多的书是什么?《鲁迅全集》?金庸作品系列?

孔庆东:我的生活往往是别人永远猜不中的,比如孔粉们大多认为我既然考的是北大中文系,那么一定是所谓文科最好了,其实我成绩最好的是数理化,我年轻时最喜欢阅读的,也是各种科技读物。而这,也恰好是跟鲁迅类似的。现当代文学研究是我的专业,当然要经常读专业书,但我读的更多的,是古代的书。我讲鲁迅、讲金庸,有那么一点影响,那可能主要是时代的原因。但我自己在江湖上招了一些“人民研究生”,我带领他们学习的,主要是论语、离骚、孟子、老子、庄子、左传、史记、战国策、孙子兵法、古文观止等,我认为古书读得不够多或者不够通,那么必然理解不好现当代的书和外国的书。

中华读书报:我曾问过严家炎先生,如果拿金庸小说中的人物作比,他做学问的精神更像谁,他的答案是“用郭靖学武作比方是合适的”。您的答案会是什么?

孔庆东:哈哈,严家炎先生的这个比方,是当年我跟他老人家闲聊时,一起概括的。严老师做学问的精神,很像郭靖学武,一丝不苟。但是严老师的学术风格,也就是读他的论著给人的感觉,更像“太祖长拳”,朴实无华,简易实用,纯以深湛的内力取胜。如果说到我个人的话,大体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百花错拳”和“北冥神功”,就是博采众长而自成一路。第二个阶段是“易筋经”和“九阳神功”,就是以纯阳真气练成金刚不坏之躯,不怕歪理邪说,不怕打击污蔑,不怕阴谋构陷,我四十岁那年出版的一本书叫做《四十不坏》,就包含这层意思。第三个阶段是“左右互搏”和“空明拳”。这都是老顽童周伯通在困境之中,闲着无聊发明的。当人拥有了一定的力量和成绩之后,要学会自我质疑和自我搏斗,特别是不再有人指导你,经常有人吹捧你的时候,要同时从左面和右面敲打自我,看看自己是否做到了“极高明而道中庸”。而“空明拳”是从老子道德经悟出来的天下至柔之拳术,学问做到一定境界,很多事情就不必再去争、不必再去斗了,论文可以不写,课题可以不报,毁誉可以不理,利益可以不要。而正是经过大面积的舍弃,在那广袤的空白之处,才能够以柔克刚,做出天下的大学问,写出人间的大文章。

中华读书报:关于金庸,您出版过《金庸评传》《笑书神侠》《金庸者谁》等作品,您觉得金庸小说的魅力在哪里?

孔庆东:这个题目也是展开之后就千言难尽的,还是挂一漏万地简略言之吧。陈平原先生曾说金庸小说是佛学的入门书,我借此推进一步,金庸小说可以当做整个传统文化的入门书。我在《金庸小说万古传》中写过一段很得罪人的话,多次被金庸的反对者晒出来对我进行大批判,今天让他们再批判一次吧:“金庸写历史、写政治、写景物、写风俗,均出手不凡,着笔成春。更难能可贵的是,金庸在这一切之上,写出了丰富的文化和高深的人生境界。他打通儒释道,驰骋文史哲,驱遣琴棋书画,星相医卜,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光辉灿烂以最立体最艺术的方式,展现在世人面前。”

中华读书报:研究金庸给您带来什么?

孔庆东:从客观上说,带来了很多误解。比如很多人认为我是“研究金庸的”,他们不知道金庸属于“当代文学”,不在我所属的以鲁迅为核心的“现代文学”研究范畴。有的还质问我“为什么不研究鲁迅”,甚至有一个谣言流传了很多年,说是我参加主编语文教材时,用金庸小说换掉了鲁迅作品——大逆不道啊,接着就有进一步的流言,说金庸给了我一百万——我很高兴,这类流言都是鲁迅曾经享受过的待遇——鲁迅也被人说是“拿卢布”的。人们都不知道,虽然我对金庸评价很高,但我是反对金庸小说进入语文教材的,我是鲁迅最坚决的捍卫者之一,我主张金庸小说只能进入中学的参考书目。而从主观上说,研究金庸使我进入了广阔无边的通俗文学之海,使我深入研究了鸳鸯蝴蝶派等大众文化读本,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贡献了一个通俗文学家族,使我能够从更为全局性的视野看待全球化、看待中国百年革命、看待雅俗互动、看待亿万生灵的喜怒哀乐以及今后的发展前景。可以参见我前些年发表于《文学评论》上的《鸳蝴派与现代性的同步》。

中华读书报:您曾提到年轻人一辈子要读几本“硬书”,硬书在我们理解就是难读的书。您遇到的“硬书”有哪些,又怎么克服自己的畏难情绪硬“啃”下去?

孔庆东:对我来说,大学时代所读的那些西方哲学书,理论书,就属于“硬书”。比如黑格尔、康德啊,比如卢卡奇、萨特啊,还有海德格尔、哈贝马斯啊……刚开始读的时候,我恨不得痛揍这群“不说人话的家伙”。但我知道问题不在人家,而在我还太年轻、太无知。好在我所受的教育是不畏难的,就当成爬雪山过草地了。另外对自己不大懂的知识体系,一定要保持敬畏,不懂之处就老老实实承认不懂,不要学了几个名词概念就拿出去唬人。先把书读到肚子里,以后随着知识体系的扩大和精细,随着人生阅历的加深,很多原来不大懂的地方,也就慢慢懂了。

中华读书报:能否介绍一下您的读书经验?为什么读得又快、领悟又多?

孔庆东:这个问题我多次给人讲过。要想读得快,首先要读得慢,对于经典著作,一定要慢慢消化、品味,要像乌龟和蜗牛爬行一样地去耐心阅读基本理论和基础知识。这就好比是“郭靖学武”,十遍百遍地慢慢练。基本功烂熟于心了,再去读那些一般化的普通读物,自然就疾如流水快如风了。好比我们把鲁迅小说读得都差不多能够背诵了,再去读当下那些作家写的作品,一个下午读一部长篇小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晚上还要写出评论,第二天还要开会发言呢。

中华读书报:您的枕边书有哪些?

孔庆东:我的枕边书是流动性的,但一般总是保持三类。第一类是经典,比如《金刚经》《圣经》《古兰经》《毛选》合订本等,起床时朗诵一段。第二类是娱乐性审美作品,比如《唐诗别裁集》《莎士比亚诗选》《古陶鉴赏》之类,睡前可以催眠。第三类是新近收到的赠书,随手翻翻,第二天好写日记。

中华读书报:您喜欢什么样的枕边书?

孔庆东:枕边书应该在有助于安眠的同时,给人高雅的滋养,所以最好是有一定思想感情深度,但文字方面比较深入浅出的。不宜刺激而应隽永,不宜粗俗而宜典丽。

中华读书报:您是北大最受欢迎的教授之一,能谈谈经验吗?

孔庆东:现在不敢这么说了,因为现在实行学生背后给老师打分,情况变得复杂了。对学生严格要求的老师,讲课时弘扬正能量的老师,所讲内容比较严肃专深的老师,往往不能获得高分。而我又不愿意跟眼下的这种管理体制“合作”,我坚持对学生严格要求,我给学生分数比较客观,绝不“卖分”,我痛斥考试作弊,我主张学生要勤奋读书,诚实做人,要练好基本功,学好本专业,我自己的研究生多人被我骂哭……我估计学生给我打的平均分不属于最高者行列了。如果说以前有点什么经验的话,也无非就是对学生诚实诚恳诚信,第一说真话,第二把真话说得通俗易懂,第三敢于替学生挡子弹,年轻人犯点什么错误,经过批评之后,能宽容就宽容,能说情就给说说情,对事要严,对人要宽,这也算是北大的一个光荣传统吧。

中华读书报: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

孔庆东:第一,手不释卷,我在家里的时候,手里总是拿着什么读物。第二,漫卷诗书,家里到处散放着读到某个页码的书,我最反对家人把书都整理起来。第三,等闲视之,不把读书这事看得多么高雅,阅读应该跟吃饭睡觉一样,是日常需要,要警惕读书多了,就以为自己不是俗人了。

中华读书报: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孔庆东:一部《词源》,一部《资治通鉴》,一部《天工开物》。

中华读书报:假设您正在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孔庆东:如果限额十位,凑成一桌的话,那么我想邀请已故的这些作家:屈原,李白,苏轼,曹雪芹(假定《红楼梦》确实乃他所写),鲁迅,金庸,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