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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荣:我所见到的樊骏与王信的友谊
来源:中国青年报 | 李光荣  2021年05月17日08:50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樊骏和王信被视为两个“怪人”。而这两个“怪人”,却互相引为知音同调,在五十年间相扶相持,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在一年的时间里亲见了他俩的友谊,现录几则以缅怀两位老师。

“和而不同”的君子风度

1993年5月,樊老师搬家到安贞桥北,当天,我和樊老师,还有张建勇、严平夫妇在房间里挪书,进来一位身着黄夹克,下穿蓝色裤,胸不那么挺,气宇不那么轩昂的长者,视察似的各处看看,问一些情况。樊老师向他介绍说:“这是李老师。”而对我说:“这是王信,住在楼上。”樊老师就是这样逗:称学生为“老师”,该称老师的却直呼其名,也不管我是否尴尬。王老师却无所谓,谈别的话了。看来,樊老师对他说起过我。我心里的震动却不小: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学评论》的编辑,如此朴实无华!

此后我去樊老师家,时间稍长的几次都见到过王老师。王老师来,相谈时间长短不一,有时几句话,有时长谈。樊老师见王老师进门,不寒暄、不请坐、不上水,无任何客套。王老师走进屋,直奔主题,边说边找个座位坐下,樊老师随即坐在一侧沙发上谈起来。

谈话的内容广泛:院所的事、图书文章、人际交往、生活经验无所不及。他们通报情况,交流思想,有时是征求意见。樊老师总是面带微笑,目光闪动,说话时常有表情动作,时而眼看对方,时而低头聆听;王老师则一脸严正,不苟言笑,极其认真,略略侧身低头,目不正视。谈完了,王老师起身即走,樊老师也不留,跟到门口把门关上。

我推想,樊老师那些曾指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向的鸿篇雄文,或者全国政协的提案,可能吸纳了王老师的某些意见;王老师在《文学评论》上推出那么多雷霆震荡的高言傥论及青年才俊,引领了改革开放后的学术思潮,或有樊老师的思想贡献。

虽然我从没听到他俩因意见不合而发生争执,但不同意见肯定有的。那时,樊老师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刚出版,他让我看,以了解他的学术思想并谈谈看法。我花一个多月写成一篇评论,交上去却被他扼杀了。我很是郁闷。离开樊老师家前有事去王老师家,忍不住说了出来。王老师问了文章内容后,要帮我“挽回”。对于他的关爱之情,我很感激,但还是谢绝了。他又问:《新民主主义理论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一篇收入没有?说“这是他最差的一篇,不该收”。显然,他对樊老师的文章很熟悉,但没有得到樊老师的赠书,出版前樊老师也没有征求或者没听从他的意见。由此可以看出他俩学术思想的不一致处与“和而不同”的君子风度。王老师的批评直言不讳,用语的直率也非一般。樊老师后来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论集》果然没再收入这一篇。

幸好有王老师关照,帮助他解决了许多困难

这一年,樊老师被心脏早搏折磨,5月出院,6月又进去了。入院前,他托人告我:“有事打电话给王信。”第二天我直奔王老师家,师母告我王老师办公室电话,并说:“他陪樊骏去医院的,他知道住在哪儿。”我按探视时间去医院,见王老师和樊老师坐在花园里。我正好替王老师陪伴一次。樊老师告诉我:“我与外界是隔绝的,病房只有王信和刘福春知道。”过两天,我又打电话给王老师,询问樊老师病情,并约了见面时间。我去医院,樊老师便逃院和我一起回家。晚上王老师来,那是他俩谈得较长的一次。第二天樊老师回医院,嘱我“把家门钥匙交给王信”。后来我知道,他的钥匙常年放了一套在王老师家里,若外出时间长时,还把“细软”打成一个小包交给王老师。

樊老师单身生活,又缺少做家务的兴趣和能力,吃饭常常随便对付。他常说:“生活是很麻烦的。”幸好有王老师关照,帮助他解决了许多困难。王老师曾告我:樊老师常常做好了饭菜放在冰箱里,取出吃一二天,有时去街边买点烧饼之类应付一餐,你来他才加一个菜。而我,本想让樊老师改善一下伙食,无奈厨艺太差。这里讲一件小事:一天开饭时,王老师进来,我请他一块儿吃,樊老师指着鱼说:“这是李老师做的糖醋鱼。”由于配料不全且没放足,既不好看又不好吃,王老师仅尝了个味。后来我写信给老婆问了做法,第二次做出的味道就好多了。刚好王老师又来,坐下尝后表扬我的“进步”。樊老师则把写信的事说了一遍。

有一次我返回北京即跟王老师联系,他说樊老师担心,主动给你去了信。这事让我内疚了好几天。赶完作业,立即去见樊老师。他调整了教学计划,指定新的阅读书目,并布置作业,他还说:“我已将意思跟王信说过。”我不知王老师提过意见没,至少他没反对。所以,对我的学习王老师也付出了心血。我按照要求读书、思考、写作,其中一项是修改论文《人物出走:曹禺剧作的艺术贡献》。交上去后,得到樊老师认可,他把题目改为《人物出走——曹禺戏剧艺术管窥之一》,给了卢济恩老师。下次去樊老师家谈起,王老师说他删了题中的“之一”。我一阵感动:他关心过我的文章,或者说文章到了他的手中。几年后,我去看他,他仍关心我的研究,我说刚完成《作家汪曾祺的由来》。他说:“我听到这个题目,也是很高兴的。”但我没把文章给他,因为他那时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刊发稿的审读者,我不能利用这个关系。

这种精神情操使他们成了莫逆之交

樊老师和王老师,一北一南,习惯有异,性格不同,却在五十余年间无话不谈,十分难得!考其原因,是由于他们都“站在时代的高度”(樊骏语),对人对事出于公心,善于思考,敢于担责,不追逐名利乃至让名让利,胸怀坦荡,以助人为乐。这种精神情操使他们成了莫逆之交。

王老师多年不写文章,2011年樊老师突然离世,破例写了一篇《樊骏未了的心愿》予以纪念。让二十余年不写文章的人开笔写作,其情感动力有多强啊。尽管文章未提他俩的关系,未表达他的悲痛,但在平静叙述的后面,惋惜、怀念之情何其沉重。须知,那些事他不说,就没人知道了。

樊老师走后,我去看望王老师,并约了战嘉悌先生。我们三人在樊老师家里相见,客厅东墙上樊老师的大幅遗像微笑着,仿佛在参加我们的会谈。末了,我请他们出去吃饭,王老师说:“我就不去了。”那时,他摔坏了腿,走路还不大方便。我说:“好吧。您多保重,我再来看您。”

这十年,没有樊老师这样的挚友,王老师的内心一定是孤寂的。而现在,王老师与樊老师相聚去了。在“那边”, 或许两个“怪人”继续不流俗,不媚上,保持独立个性,秉持现代传统,正直、认真、无私、爱人且不轻易麻烦别人地生活着,并相扶相持,续写友谊。

2021.2.11初稿,4.8改于成都

(作者系云南师范大学历史与行政学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