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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人生 正道沧桑
来源:文艺报 | 侯志明  2021年05月10日07:10
关键词:马识途

马识途

当我数次走近一个年龄过期颐、党龄超八旬、著作几近等身却依然活跃在文坛、依然信仰坚定而又毫无保留地奉献的老人时,我觉得我面对的是一个少有的人间奇迹。

这个人叫马识途。

加入共产党,马千木改马识途

马识途,原名马千木,1915年1月出生于四川(现重庆市)忠县石宝乡一书香门第之家。幼年时,他在本家祠堂办的私塾读古书、习语文,深受传统文化浸染。1936年,他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

1937年8月,日军飞机轰炸南京,22岁的马识途与女友刘惠馨等逃离南京,来到鄂豫皖苏区的七里坪,经上级组织介绍进入党训班,接受了为期一个多月的党的知识培训。在培训结束时,他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马识途不止一次说起过这段历史、说起入党的经历,而每次他都像新入党一样激动不已。他说:

那时候我叫马千木,培训班结业前,来了一位身穿蓝布旗袍、脚蹬布底鞋、双目炯炯有神的女同志。陪同她来的同志介绍说,她是湖北省委组织部部长钱瑛同志,是来与学员见面的。她曾赴苏联留学,并蹲过国民党的监狱。那是第一次见面,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晚上,在燃烧的篝火边,钱瑛用俄文唱起了《国际歌》。庄严的旋律,使我更加迫切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

1938年3月的一天傍晚,位于汉口富源里的湖北省委组织部办公室,我再一次见到钱瑛,并递交了介绍信。钱瑛看了介绍信,亲切地对我说:“哦,你就是马千木。以后不要叫我钱部长,大家都叫我钱大姐,你也叫我钱大姐吧。一切明天再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里,不过是打地铺哟!”

第二天上午,钱瑛来到办公室,告诉我:“现在可以给你举行入党宣誓仪式,你要先填一张表。”

我郑重地接过一份油印的《入党申请表》,认真仔细地填好,在签名处签上自己的名字:马识途。钱瑛看后感到不解:“你不是叫马千木吗?怎么签的是马识途?”我回答道:“从今天起我改名了。我已经找到自己的道路,老马识途了。”

钱瑛点点头说:“你在南京就已经加入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经受过考查,候补期可以免去,这一栏就不填了。”说着她在介绍人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在上级批准人一栏签上“组织部部长钱瑛”。

宣誓只有钱瑛和我两人。钱瑛从自己带来的一本马克思著作里翻出一张马克思的照片,又从另一本书里找出中国共产党党旗图案,把两本书立在桌子上,将入党誓词交给了我。在钱瑛的带领下,我庄严地举起右拳,一字一句地宣誓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决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宣誓完毕,钱瑛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祝贺你成为我们的同志!”我不禁热血沸腾,流下了眼泪。

1941年我所在的鄂西特委被特务破坏,爱人刘惠馨连同不满周岁的女儿被捕入狱,根据中共南方局的决定,我化名马千禾,考入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后转入中文系学习。同年底,我爱人被特务枪杀。刘惠馨牺牲后,女儿也下落不明了。

据了解,从1938年入党后,马识途在党内担任过不同的领导职务,但在所有职务中四川省文联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任职最长,达28年。

偶然当作家,承前启后功不没

谈起文学创作,马老说虽然他一直对文学感兴趣,很早就开始了写作,但一开始没有想过要成为作家。

1941年他的爱人刘惠馨牺牲后,下落不明的女儿在1961年终于找到了。这事传开后,沙汀鼓励他写一个长篇,这就是后来的《清江壮歌》。1961年,长篇小说《清江壮歌》一边写一边在《四川文学》和《成都晚报》上连载,第二年又在《中国青年报》连载,持续引起文坛关注。1966年春天,《清江壮歌》正式出版,第一版就印了20万册。由此,奠定了他在巴蜀乃至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的确,马老是一位知名的老作家。自1935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正式出版的作品已有26本,在全国报刊发表的文学作品难以计数。70岁后,他又以惊人的毅力和意志开始学习电脑,并很快熟练掌握,成为中国作家中一位年长的“换笔人”。由于他对文学的贡献,四川文艺出版社于2005年编辑出版了十二卷本《马识途文集》,又于2018年再次编辑出版十八卷本《马识途文集》。同时组织专人完成研究专著《马识途生平与创作》,该书称:“马识途在巴蜀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承先启后的地位和作用”,“他是继郭沫若、巴金、何其芳、李劼人、沙汀、艾芜之后具有较大影响力的四川作家”。

2017年11月6日,中国作协主席、中国文联主席铁凝在出席“中国·南亚国家文学论坛”期间看望了马老,当她得知马老还在写书,还有两本书即将出版时,感叹地说,在中国文学界,九十高龄还在创作的人寥寥无几,百岁以上还在出书的人绝无仅有。

2018年,马老又给中国文坛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惊喜,他申报的《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被中国作协列入重点扶持项目。无疑他是所有申报者中年龄唯一过百的,赢得同仁点赞。

2020年7月5日,106岁的马老在成都宣布封笔,并公布《封笔告白》。他在《封笔告白》中写道:“我年已一百零六岁,老且朽矣,弄笔生涯早该封笔了,因此,拟趁我的新著《夜谭续记》出版并书赠文友之机,特录出概述我生平的近作传统诗五首,未计工拙,随赠书附赠求正,并郑重告白:从此封笔。”

读附赠的诗,似乎更能走近马老,看见他的文学情怀。

《自述》

生年不意百逾六,回首风云究何如。

壮岁曾磨三尺剑,老来苦恋半楼书。

文缘未了情无已,尽瘁终身心似初。

无悔无愧犹自在,我行我素幸识途。

《自况》

光阴“逝者如斯夫”,往事非烟非露珠。

初志救亡钻科技,继随革命步新途。

三灾五难诩铁汉,九死一生铸钢骨。

“报到通知”或上路,悠然自适候召书。

《自得》

韶光恰似过隙驹,霜鬓雪顶景色殊。

近瞎近聋脑却好,能饭能走体如初。

砚田种字少收获,墨海挥毫多胡涂。

忽发钩沉稽古癖,说文解字读甲骨。

《自珍》

本是庸才不自量,鼓吹革命写文章。

呕心沥血百万字,黑字白纸一大筐。

敝帚自珍多出版,未交纸厂化成浆。

全皆真话无诳语,臧否任人评短长。

《自惭》

年逾百岁兮日薄山,蜡炬将烬兮滴红残。

本非江郎兮才怎尽,早该封笔兮复何憾。

忽为推举兮成“巨匠”,浮名浪得兮未自惭。

若得二岁兮天假我,百龄党庆兮曷能圆。

同年10月11日,由中国作协指导,中国作协创研部、四川省作协、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四川日报社联合主办的“马识途《夜谭续记》作品研讨会”在成都举行。铁凝出席研讨会。她说:“革命者永远是年轻,现在,‘年轻’的马老又出新作。《夜谭续记》这部小说,承续了《夜谭十记》的结构形式和美学风格,上卷‘夜谭旧记’谈民间传说,品旧时人物,辛辣幽默,让人们一览旧社会的荒唐可憎;下卷‘夜谭新记’调子为之一变,让人蓦然想起《清江壮歌》的阔大豪迈,感动于革命者的铮铮铁骨、浩然正气。”

铁凝说,马识途的创作是地方的、四川的故事,是精彩的中国故事,是世道人心的精湛刻画,是中国精神的有力表达;他的风格源于民间、来自传统,在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中建构出具有现代气息和中国气派的艺术空间。马识途的文学道路对新时代的中国文学提供了多角度的经验和启示,应该深入地探讨和总结。广大文学工作者要向马识途学习,像他那样,以执著的信念、丰沛的热情和不懈的创造,成为无愧于时代和人民的革命者和写作者。

这个研讨会在文学界引起极大反响。

虽然封笔了,但马识途的心一刻没有离开文学艺术。去年11月30日,根据其小说《没有硝烟的战线》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在成都举行交流会,马老亲临现场。

今年1月,他和我说:“我有个愿望,今年中国作协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应该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你帮我打听一下,我想去北京参加,去和大家告个别。”说时脸上绽放出孩童般灿烂的笑容。

接着他又愉快地告诉我,近来正在整理西南联大学习时对甲骨文研究的笔记,也在搞点书法创作,为在故乡重庆举办书法展做些准备。他说自己已经是一个“随时准备离开的人”,很难跟上时代了,但活一天就会把该留的留下来。

这些年来,我已十多次拜望马老,同时也读了他的一些作品,尤其是当我读了他写于上世纪30年代的几首诗词和百岁以后的诗作后,愈加深了对马老的了解、认识。

马识途1931年在《出峡》中这样写道:“辞亲负笈出夔阁,三峡雄风涌巨澜。此去燕京磨利剑,国仇不报誓勿还。”1939年在鄂西做地下工作时,偶游川鄂边小南海小岛古庙,正浏览僧舍题壁诗时,老僧捧砚请题,他挥笔而就写下《小南海僧舍题壁》:“我来自海之角兮天之涯,浪迹江湖兮四海为家,韬光养晦兮人莫我识,风云际会兮待时而发。”看了他写的诗,老僧惊问:“先生无乃有天下之志乎?请留名。”他却不应,掷笔而去。在《百岁自寿诗》他写道:“韶光飞逝竟如斯,风雨百年与日驰。一世沧桑谁共历,平生忧乐我心知。山重水复疑无路,海晏河清会有时。鼓荡春风中南海,中华崛起定能期。”

如果说马老矢志不渝的文学追求令人钦佩,那么在文学中处处表达的对信仰的痴心不改就更令人景仰了!

人生已满百,深情寄望后来人

2014年1月,“马识途百岁书法展”举行,200余幅书法作品共卖出230万元。义卖结束后,出乎很多人意料,马老宣布把义卖所得全部作为“奖学金”捐赠给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用这笔钱专门设立“马识途文学奖”,每年评选一次,用以资助热爱文学、追逐梦想、品学兼优的大学生。

2019年1月18日至28日,“凌云苍松——105岁马识途书法展”在成都再次举行义卖,义卖所得税后款105万元,他又全部捐给川大。2019年3月28日下午马老乘车来到了四川大学,出席“马识途文学奖奖学金捐赠仪式”,亲自将义款交到校长李言荣手中。他说,“我今年已进入105岁,眼近瞎耳近聋,唯一好的是还没有痴呆。我今天最想讲的一句话就是:我以为,一个人到这个世界上来,总应该做一件好事吧。那么,我把我的书法展所得捐给四川大学文新学院,作为优秀寒门学子的奖学金,就是我想做的一件好事。我为什么要把奖学金设在四川大学?这是有一点渊源的。上个世纪40年代,我曾在川大外文系上过学,虽然时间很短,但也算是四川大学的校友。而且在新中国成立前,我在地下党川康特委时曾经领导川大地下党的工作,我的爱人王放就曾在川大工作过。况且,我还曾经接受过川大的聘书。”

清晰的思维、洪亮的表达,使在场的人掌声不断。他接着说:“1958年,我参加筹建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时,在川大、重大等几所大学二年级以上的理工科学生中挑选出了200个学生,他们在学校学习期间的生活费用由分院供给,毕业后由我们统一分配。根据需要,还从这200个学生中抽调一部分,不等毕业,直接送到中国科学院的著名研究所,由名师指导学习,我们称之为‘拔青苗’。当年我们在川大理工科‘拔青苗’,培养出了我们自己的学者和科学人才,取得了很大成就。现在,在川大文新学院设立文学奖,是希望川大除了在理工科方面有大建树外,也能在文科方面‘培植青苗’,鼓励那些文科学子们追逐和实现自己的梦想。因此,也建议这个文学奖就不要用我的名字命名了,不如就叫‘青苗文学奖’吧。”

自2015年开始颁发至今,马识途文学奖已经走过六届,资助了一批又一批川大寒门学子,社会影响力也越来越大。

捐钱不留名,只为后来人。看看他朴素的衣着,想想他陈旧的家具,不得不为他高尚的境界再一次震撼感动!

对于马老如此良苦用心,在现场的作家阿来说:“一个人最缅怀的一定是青春时代,马老把钱捐到学校,是一种对学生时代的纪念。另外包含了马老对青年人殷切的期望,希望文学引领大家奋发向上。我们应该向马老致敬!”

人生已满百,常怀千岁忧,深情寄后人。

从2017年12月开始,我曾多次去看望马老,每次他都要和我谈到文学,谈到四川的作家。

他曾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作协工作一定要围绕‘出作品、出人才、走正道’工作。”我请他把这九个字写下来,他拿起笔,随手拿过巴掌大小的一片纸,看看正反面,认认真真写好递给了我。

他说,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央很重视文化工作,这是了不起的。作家们责任重大、大有可为。他也说,很多问题要警醒,比如低劣的作品太多,尤其是网络快餐,让青少年从小阅读这些作品令人担忧。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马老尤其关注四川作家。他说,四川的作家有实力有潜力,在五届茅盾文学奖中夺冠,多位作家获得鲁迅文学奖。但他也认为,好作品能否传下来还有待时间考验,四川还缺乏像鲁迅、巴金、老舍等大家的传世之作。他希望四川作家珍惜来之不易的文学创作环境和条件,认真创作一批好作品。

在谈到对青年作家的希望时,他曾说,四川青年作家很活跃,苗子很好。但总觉得他们读书少了点,学习中国传统优秀文化少,思想有时浅薄一些。多读书,读好书,作为作家的基本修养一生要坚持。青年作家不能浮躁,要踏踏实实训练基本功。

他经常谈到新文学如何更好地继承传统文学,现代诗对古体诗的继承,现代小说对章回体小说的继承等等。从谈话中可以感受到马老思想的深度和广度。他也关注各种社会情状,情感和视野从未离开现实,令我无比敬佩、深深感动。

每年新年来临,四川省作协按惯例要开一个迎新年座谈会,他虽然人没有来,但每次少不了向大家致以新年的问候和祝福,使大家深受鼓舞。

通过多次接触,我深深感到一个百岁老人对党和国家的深情热爱、对人民的深厚感情、对作家的真挚关心。也许正是这种真挚的爱,才使他的创作如此引人注目。他用这种纯洁的爱,铸就了一条岁月长途,长得让许多人望尘莫及。

更为奇迹的是,马老两患癌症,却两次胜出,不得不让人感叹“仁者福而康,盛世人瑞多”。

当我一次次走近并倾听这位老人的时候,他在我的心中也逐渐清晰地定格为一位"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的君子,定格为一位忠诚信仰、爱人利物、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