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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四姑 ──中篇小说《七姑八姨》选章
来源:天津日报 | 陶纯   2021年04月16日06:55

我大学毕业后,回到了老家北江县。在县城,有两个单位供我挑选,一是到组织部,二是到民政局──刚刚落成的烈士陵园,需要尽快充实完善,却没人愿意去,恰恰那里又需要懂一点革命历史的人,我大学学的专业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兼顾党史,专业对口,便申请去了民政局。

在陵园工作一年之后,我被调到县委直属的党史办。党史办主要是研究地方党史,总结党的历史经验,承担地方史料的发掘、征集、整理、甄别、编纂等工作。北江县1925年就建立了第一个农村党支部,这在川东北地区算是比较早的。1932年底,红四方面军第四次反“围剿”失败后,从大别山撤出,辗转来到我们这一带创建川陕革命根据地,在两年多一点的时间里,全县有三千多人参加红军,大多数人后来都牺牲,或者失踪、失散了,所以有待挖掘的史料实在太多了。北江是个山区小县,战争年代,人口只有三万多人,也就是说,平均每10人就有1人参军,有不少竟然是阖家参军。我母亲娘家所在的老虎嘴村,就有几户这样的人家,全家一个不剩,全跟上红军走了。

下面我就讲一个何四姑的故事。

山路崎岖,吉普车颠簸着前行,人坐在车里,像坐在风浪中的小船上,一不留神,似乎能把人抛到车外,然后滚下悬崖,粉身碎骨。车子到不了何家冲,只能在经过天通乡之后,再前行10里,停在山口一处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晒谷坪上,然后沿着仅能容两个人行走的坑洼石阶,步行三里多地,走到何家冲的村头。

天通乡是北江最南边的一个乡,也是最偏僻的乡镇,因为太偏僻,路太难行,人口也不多,红军建立川陕根据地时,没有到这边来发展。红军没来过这里,不等于这里没有故事。

那还是1979年,我们党史办的各项工作,终于走向了正规。这一回,我们到何家冲找一位老人了解情况,甄别落实一件重要的历史问题。老人是位71岁的女性,独居,一生未嫁,无儿无女。她名叫何彩姑,排行老四,人称何四姑。她没有当过红军,与长征更是扯不上关系,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参加红军,但我还是愿意讲讲她的身世。

何家冲有个农民,姓何,3年前就跑到乡革委会反映,说他幺姑,50年前和彭家冲一个名叫彭金贵的人订了婚,后来据说彭金贵参加了革命,跑去广州报考黄埔军校,一去不回,再无音讯。估计人早死了,但是姑妈就是不相信,一直等着他归来,终生未嫁人。现在能不能请上级给查一查,这个人到底还在不在?好让姑妈断了念头。

这个事情乍一听,确实让人眼前一亮。但在当时,在那种社会情况下,解决群众吃饭问题比什么都重要,所以这个事情就压下来了,没有上报。当然,消息极度闭塞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说出来外面人可能不信,1977年乡里才接通电话,以前县里有事,都是派通信员送信,或者从县邮局往乡邮政局发电报。该乡下辖的二十几个自然村寨之间,彼此基本都不通公路。那时候可不像现在,哪怕明星们的屁大点事,不出五分钟,就可以让全世界都知道。

直到1978年,我在一个会议上,碰到该乡的书记曹德旺,他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把拉住我,把这个情况讲了讲,说你们党史办,不就是负责找人嘛,尤其找死人,你们更拿手嘛!

他又说,那个何四姑,要论起来,我们两家还有点亲戚关系呢!我爸应该叫何四姑堂表姐,我应该叫她堂姑。反正是七拐八拐的亲戚,于公于私,这个忙你们党史办都得帮。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不好推辞,尽管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党史办忙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积压了十多年的工作,无数需要搜集、调查、甄别的人和事,似乎要在一夕之间完成。我抽空翻遍了全县的烈士名册,甚至把本地区的都翻了翻,也没有找到他们说的那个彭金贵。

大约过了一年。有一天,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人来到党史办,点名找我,说是曹书记让他来的。我当时正忙,从资料堆里抬起头,有些不耐烦地说,么事?你快些说。他说起他姑妈的事,我这才又想起那件事来。

我直截了当地说,战争年代,咱们这儿失踪、失散的人太多了,我们很难找到那个姓彭的,请你姑妈不要再想这个事,好好地安度晚年吧!

他有点急,说姑妈身体不好,说不行就不行了,能不能在她没之前,给她一句准话?你们专家不管说啥子,她都会相信的。

我说,总不能让我们说假话吧?一点线索没有,你让我们咋说?是说姓彭的死了?还是说他没死,还活着,在北京当大官?

他想了想,说,你们就咬定说他早死了,好让姑妈死了那条心。

我摇摇头,告诉他,让我们搞党史研究的人说假话,那是不可以的,一切都得以事实为准绳,以历史为依据,不能凭空捏造。

他非常的失望,眼圈竟然红了,竖起粗糙的大巴掌抹了两下眼角。

看他那样子,我又有些不落忍,说,你姑妈还能提供详细一点的线索吗?如果有,我负责继续往下查。

他慌忙说,有,有。

他掀起打补丁的上衣襟,从内衣大口袋里摸索出一个油纸包,哆哆嗦嗦地递给我。他唠叨说,这是她姑妈的“宝贝”,几十年来,任谁也不让碰,每天睡觉,她都枕着它,因为他要来县城找专家,帮她打听那个人,好说歹说,她才同意他带上它,若不是她身体不好下不了山,她也会跟来的。

我当着他的面打开油纸包,一股陈年的气息呛得他咳嗽起来。我对这种气味不陌生,因为我经常会遇到类似的文物,这种气息有时会让我感到兴奋和冲动。有三样东西摆在了我面前:一本《新青年》,一本《共产主义ABC》,扉页上有字迹模糊的签名。还有一张小小的发黄的照片,显然是那个人的。

这三样东西顿时让我肃然起敬!

那两本早已发黄变脆的小册子,是我党成立前后印刷面世的,也就是说,它们是年代久远的革命文物,很多早期的革命者,大都读过它,受它影响,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眼下我们整个地区,恐怕也找不到几本了。那张照片,似乎我在哪里看到过,总感觉有点面熟。

第一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不简单;第二个直觉告诉我,他肯定早就不在人世了,否则以他的经历,肯定是卓有影响的大人物,那个终生未嫁的老太太,还有老太太身边的人,甚至包括我们这些人,何愁找不到他?

那个时刻我的表情急剧变化着。姓何的中年人紧张地瞅着我问,这些东西有用吗?

我激动地说,有用,有用!

我赶紧叫来负责搞摄影的小范,嘱咐他不要怕浪费胶卷,把这三样东西都拍一下,必须拍好,留作资料。又忙不迭地去找刘主任汇报。刘主任指示,那两本珍贵的小册子想办法留存,不能再让来人带回去,一旦损坏就可惜了;那张照片,可以让他先带走。

姓何的一开始坚决要求把东西都带走,说如果不带回去,他怕姑妈受不了。我哄他说,留下两本书,还不是为了尽快找到那个人,并且满口答应,一定想办法找到彭前辈的下落。这还不算,又当着他的面把两样东西锁进保险柜,给他开了一张史料留存证明,盖上公章大印,这才把他打发走。

接下来,我把相当大的精力放到找人上。刘主任为我鼓劲说,看在那两件革命文物的份上,你也得找到彭前辈的下落。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给天通乡曹德旺书记打电话,请他即刻安排乡医院的医生,到何家冲给何四姑看看病,防止老人一口气不上来,往下就没法进行了。第二天,曹书记打来电话说,派医生过去看了,老太太精神头还不错,说不找到她的未婚夫,她是不会咽气的,让我放心。

未婚夫──这可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听罢,我心里酸酸的。过了几天,我去天通乡。曹书记提前派人把何四姑接到乡政府,接受我的调查访问。我认为不妥,让老人上山下山的,何不让我上去?曹书记说,是老太太要求的,不让你多跑路。何家冲的路,难走啊!

何家冲和彭家冲是两个相距不远的山寨,上世纪20年代,何四姑家和彭金贵家还都是小康之家,也算门当户对。两家老人素有来往,但是孩子们来往不多,那年月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何四姑和彭金贵见面的机会很少。长到15岁,她记得只见过他三四次,他比她大3岁。

彭金贵从小喜欢读书,1922年,考入成都的洋学堂。就是在那里,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成为激进的青年。第二年放寒假,他从成都回来,父亲发现他脑瓜子不对劲儿,尤其他一激动说漏了嘴──他可能要跟同学一起,到革命的大本营广州去,听说孙中山先生要开办黄埔军校,他想去报考,将来用枪杆子打天下。

他父亲当即决定给他订下一门亲,以便拴住他的心,留住他的人。彭家瞄上了何家四女儿。他却不干,在父亲威逼之下,他被迫和何四姑见了一回面。15岁的何四姑,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面对娇羞的她,他犹豫了。

他问她,如果我们定了亲,我去南方,你愿意吗?

她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以后想着回来就好。

他说,如果我们不定亲,父亲会阻挠我外出。

她说,那你看着办吧。

他们顺利地定了亲。两家老人打算春节时就把喜事办了,他不同意,说等放暑假再回来办吧。

临去成都之前,他们又见了一面,她知道,他很快就会去南方,便把自己积攒的私房钱,一分不剩地拿出来都送给他。他很感动,送给她两本书和一张照片做留念。

她说,她会一直等着他。半年之后,她收到一封他从广州寄来的书信,嘱她先不要告诉他家里人。从此,再无音讯,那封书信后来也不慎丢失了。

战乱年代,两个家庭迅速败落。岁月漫长,成员死的死、走的走,只有她,一直好好地活着。她30岁时,家人劝她不要等了。她不干。40岁时,再劝,她还是不干。逼急了,就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拿来!

1949年年底,解放大军进入巴中市,她赶了两天的山路到了城里,拿出他的照片,遇见解放军就上前打听,谁见过彭金贵?谁认识彭金贵?谁听说过彭金贵?所有的人都摇头。

回来后,人们都以为她不会再苦等了,劝她趁年轻赶紧嫁了吧,不然真要老到家里了。她还是不干。她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回来的。五十多年来,她在心里,一直守候着杳无音讯的未婚夫。

我梳理了一下何四姑提供的这些线索,决定先从黄埔军校入手。彭金贵于1924年去广州,显然是去报考黄埔军校。那个年月,黄埔对进步青年的吸引力太大了,然而我查遍了黄埔军校一、二、三、四期的名录,根本没有这个彭金贵。我怀疑名单不全,又一时找不到更全的,这个线索查不下去了。

我们刘主任是个“老党史”,经验比我多,他启发我说,你想想,人家会不会改名字?一句话让我醍醐灌顶!

彭金贵这名字,一听像个土财主,坚定的革命者一般会改名的,那个年代改名很容易,自己向身边人一宣布,我以后改名叫某某某就可以了。如果搞地下工作,为安全起见,改名换姓那更是必需的。又想到,改名者多,换姓者相对少一些,但愿那位彭前辈,只改名不换姓,那样找起来会省点事。

重新查名录,把姓彭的挑出来,有二十多位,再一个一个排除,目标越来越小,我的眼睛越来越亮。

彭勃,四川人,1905年生,1924年底,考入黄埔军校第二期步兵科,并加入中国共产党。1925年2月,参加讨伐陈炯明的战斗,负轻伤一次。毕业后进入孙中山大元帅铁甲车队,代理排长。1926年5月,叶挺独立团担任北伐军先锋,彭勃随团进发,担任排长。在汀泗桥、贺胜桥战斗中,彭勃表现优异,战功卓著,晋升为连长。1927年8月1日,参加南昌起义,任第十一军第二十五师第七十三团营长。国民党反动派调兵遣将,讨伐起义军。8月3日,起义军2万余人撤离南昌南下,9月18日到达广东大埔县,9月20日从三河坝兵分两路,主力部队由周恩来、贺龙、叶挺、刘伯承率领,进军潮州、汕头,朱德率第二十五师和第九军教导团约4000人留守三河坝,截击敌军,掩护南下主力。彭勃率部参加了三河坝战役……

越是接近找到他,我越是感到害怕。我专程来到南京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翻拍了一张黄埔二期的合影照,发现其中一人与何四姑提供的照片高度相似。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彭勃与彭金贵为同一人。

我并没有感到欣喜,反而感到心情沉重。我向刘主任汇报,是不是先不把结果告诉老人。我们商量来商量去,一时拿不准是否该告诉她。最后还是刘主任拍板决定:给老人家实话实说吧,她都等了五十多年啦。

我们一行三人──我、刘主任,还有搞摄影的小范,沿着坑洼不平的向上的山路和石级,奋力朝何家冲攀登。

小范是个数字迷,没事就爱瞎琢磨,我们一边爬坡,小范一边振振有词地发宏论。他举例说,你们看,八路军──8──发了不是?后又改为十八集团军,18──要发,那就更不得了啦!给这么个好番号,你们说蒋介石糊涂不?新四军就不行了,4──死嘛,不是有了皖南事变嘛,该军两个主要领导人项英、叶挺命运都不好。还有,你们听,红四方面军──也是越来越不走运,张国焘、陈昌浩,下场可悲啊!西路军,惨啊!再往近了说……

小范一套一套的,让人一时无法反驳。我也没有心情反驳他,闷头前行。

小范说来说去,无非是想把话题,引到何四姑身上,感叹说何四姑命确实不好,一辈子苦守,七十多岁的老处女,或许也是因为犯了这个“4”。

刘主任不干了,说你那是瞎掰扯,谁说何四姑命不好?她一辈子心中念念不忘自己的未婚夫,用一生来守候,那得是多大的幸福啊!正因为心中有念想,她一生平平安安,无病无灾,村子里她的同龄人,有几个比她幸福的?

何四姑老人知道我们要来,早早就在小院里等候了。院子打扫过,还洒了水,估计是她那侄子帮着干的。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蓝色的粗布大襟上衣,灰色的粗布长裤,黑色的千层底布鞋,稀疏的头发也精心梳理过,一丝不乱。

她那侄子给我们倒上茶水,躲出去了。小院里只剩下我们几个人。小范给老人照了几张相,还给我们照了张合影。老人端坐在小马扎上,言语不多,神情肃穆,两手颤巍巍的,显得很不安。

是时候了,刘主任冲我递个眼色,我把那张黄埔二期的合影照,拿到老人面前,她温润的目光越过一排排人头,像是走过漫漫的岁月……最后她颤抖着手,指向彭勃的头像。

她准确地认出了他──那个她等了五十多年的男人。

我缓缓地告诉她,52年前,在广东的三河坝,他率全营掩护主力撤退,人都被打光,他也牺牲了。他死时只有22岁。

她愣在那里,好久好久,嘴唇哆嗦着、哆嗦着……然后双眼空洞地望向天空,渐渐地,有两行浑浊的泪水涌出来,顺着干瘦的脸颊缓缓往下流淌……

也许是幻觉吧,我透过自己的泪眼,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痴情地望向远方……

年底,何四姑就去世了。

听到消息,我很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把彭金贵的真实情况告诉她,如果她还有念想的话,也许还能多活几年吧?

刘主任不这么看,说,老人都等了52年了,还让她等下去,你忍心?这辈子他们没能做成夫妻,但愿下辈子,他们能!

停了停,刘主任又说,英雄一生虽短,但是被心上人刻骨铭记,也算是个安慰吧。

后来,县里在烈士陵园,为彭勃烈士起了坟、树了碑,由于他尸骨无存,人们便把他那三件遗物的复制品,放进了坟墓里。遗憾的是,因为他和何四姑未能结成夫妻,按政策规定,不能给他们合葬……

我在党史办工作,感觉就像在时光隧道里穿行,一忽儿过去,一忽儿现在,有时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烈士,一个活着的游魂,站在高处好奇地打量眼前花花绿绿的世界,打量那些幸福的红男绿女们。是的,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过去的世界,现在的人和以前的人也都不一样了,距离那段血与火的岁月越来越远。现在的人恐怕很难理解,当年为什么有那么一批人,舍命弃家,赴汤蹈火,啥也不顾。那些故事就发生在脚下的这片土地,我试图将埋没了的历史挖掘出来,吹去尘埃,擦亮它,让它闪光。

现在写下的这个故事,是想提醒今天的人们,不要忘记曾经有过那么一批先人,他们和我们是同一个血脉。

作者简介:陶纯,本名姚泽春。曾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首届高研班,作品两次荣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奖,两次荣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两次荣获中国图书奖等。共有8部剧作拍摄面世,影视作品先后五次荣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三次荣获电视剧“飞天奖”。现为解放军某部创作室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