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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立勃:春意盎然(节选)
来源:《大家》2021年第2期 | 董立勃  2021年04月15日08:20

……

割麦子又称虎口夺粮,确实有一定的风险。每人一垅往前割,谁也不甘心落后。挥动的镰刀快得带起了风,割倒麦子的同时,不留神碰到了腿上,顿时皮肉裂开鲜血溅出。

好在麦田就在卫生院后边。马上跑到了卫生院去包扎。

是的,没错。来给我包扎伤口的就是白梅。

按说她穿着长白衣戴着白口罩,不可能一下子认出她来。但看过她太多次演出,熟悉她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所以她端着盘子一走进来,我就认出了她。

她当然不知道我是谁了。可她并没有因为不认识我,而对我有半点冷漠。她在包扎时,动作十分的轻柔,她的手在触到我的皮肤时,让我的疼痛感马上消失了许多。她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割了这么大的口子?”我说:“怕落后呀。”她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她的声音和她报幕时的声音一样,再次证明了我没有看错。而这时门外传来喊白梅的声音,她起身答应了,更是可以确定无疑她就是白梅了。

真想告诉她我是谁,告诉她喜欢她的演出。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我怕说不好,被白梅当成一个轻浮的人。我可以不让她知道我是谁,但不能给她留下坏印象。

很快包扎完了伤口,看她端着盘子离开时,我说了声:“谢谢你了。”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说谢谢,她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说了声:“应该的,不用谢。”

这是我第一次与白梅近距离接触,也是第一次和她说话。但这还不能算是我们认识,因为到现在为止,她还不知道世界上有我这样的男人,也不知道我姓什么。我想下一次见到她,得想办法让她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年轻力壮身体好,镰刀割的伤口,很快就会好了。其实用不着到卫生院去换包扎的纱布,自己用手揭掉就行了。但想到去卫生院,可能会遇到白梅,就又一次走进了那排涂了红十字的白房子。

还是在门诊部的那个治疗室里,走进来的却不是白梅,而是一个男医师。心里边有些失望,脸上却不会流露出来。想问白梅在不在,但没有敢问。

男医师把我腿上的纱布拿开,说:“已经好了,不用再到卫生院来了。”

走出卫生院,走出了好远,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心想,虽然白梅天天在里边活动,但我怕是不会再有机会进去了。因为我的身体实在是太好了,平常连个感冒发烧都没有,要和卫生院扯上关系有点难。

所以,这次和白梅的见面,对我来说没有一点意义,见了和没有见过一样,不曾让我们的陌生关系发生半点变化。

金秋十月的翻天覆地,让国家充满希望的阳 光,但我仍然很苦闷。

这个苦闷,和国家无关,和白梅无关。我的苦闷很具体,我二十一岁了,可我不愿意下地干活,我喜欢看书写的东西,还会吹笛子,我想扔掉手中的坎土曼,去做别的事。

戈壁茫茫,荒野无边,我却失去了往前走的方向。

是谁说的,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心有所想,总是会有一扇门,在某个时候,为你徐徐打开。

只要是真理,总会被生活反复去证明。

1977年的秋天,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

谁都知道,只要考上了大学,就可以不用下地干活了。

我和陈平国住一间房子,我对他说:“我不出工了,我要复习考大学。”

上中学时,没有上过地理课和历史课,上数学课没有学过几何,上语文课没有学过古文。

陈平国劝我:“还是算了吧,费那么大劲,考不上,会让别人笑话。”

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万一考上了呢。”

我意识到,这可能是像我这样人家的孩子,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要是错过了,怕是再也不会有了。拼死拼活,我也要搏一把。

1978年,我考上了大学。胡杨农场七五届高中生, 有一百多人,恢复高考以后,只有五个人考上了大学,我是其中之一。

拿到通知书那天,还听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消息是白梅的。

白梅结婚了。

丈夫是一个司机。农场有一个车队,一共五辆大卡车,只有七八个司机。能当上司机,开上卡车,多数农场青年不敢想。选拔司机,比选演出队的人还要严。小伙子不但身体强壮,还要机灵聪明。司机这么吃香,主要是物资短缺,司机有条件可以弄到吃的和用的东西。上海来的知青,白梅看不上,听说后来场长的儿子追她,也没有追上。收到的情书,多得让她拆都不愿拆。白梅当护士,遇到了车队的司机来看病。司机看上了她,她也看上了司机。好多人参加了白梅的婚礼,都说两个看上去很般配。

听到这个消息,我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因为白梅这个时候,结婚不结婚,或者说嫁个什么人都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还有一个消息,是陈平国的。

我复习准备参加高考的一年里,陈平国用勤劳的汗水证明了自己的优秀,先是当了班长,在老排长因病住院无法下地后,就任命他当了排长。排长是农场最小的官,但农场的官都是从排长当起。能当上排长的意义并不亚于我考上大学。

这个消息让我十分高兴,马上找到了他。我俩拿了一瓶子酒,跑到了胡杨河边的胡杨林里,像小孩子时一样脱光了衣服,跳到了河时,摸出了几条泥鳅。用干树枝点了一堆火,把泥鳅放在上面烤熟了,边吃边喝着酒,祝贺他当上了排长我考上了大学。

农场大广播喇叭里,连着好几天,播放着考大学的事。从广播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觉得有些怪怪的。

父亲为了奖励我,花了一百多块钱买了一块上海牌的手表。说我给他争了光,这几天在连队上,不管谁见了他,都说他有福气,养了一个这么有出息的儿子。我说,有多大出息不知道,反正以后不会靠种地养家糊口了。

考上大学确实不容易。没有想到去上大学又遇到了困难。

胡杨农场离省城有五百公里左右,这个距离要说起来并不算遥远。可那个时候的交通状况极落后,没有短途和长途公共汽车一说。所以直到这会儿,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三十公里外的乌沙县城。还不是坐车去的,而是骑着自行车去的。

要去更远的地方,比如说省城和内地,就要穿过农场的一条公路边,站在路边搭便车。看见大卡车从远处驶了过来,就把手伸到空中摆动。一般来说,女性比男性容易搭上便车。年轻的女性比年纪大的女性更容易搭上便车。不能指望司机个个都是活雷锋,也怨不得司机品德不高尚,换作我是个开长途的男司机,身边正好有一个空座位,我当然也是想让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旁边了。所以拿着录取通知书,我站在公路边,搭了一天的便车也没有搭上,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无奈之中,想到了农场的车队。农场的许多生活和生产物资,都是农场自己的卡车从省城拉来的。开车的司机也就成了农场里少有的见过世面有特权的人。多数人别说是成为司机了,就是想认识司机或与司机成为朋友都难以做到。比如说我身边的亲朋好友,就没有一个可以和司机扯上关系的。他们知道我正在为搭不上车去省城上大学犯愁,也只能表示同情发出几声叹息,而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我不由得想到了白梅,更明白了白梅找一个司机当丈夫是多么英明。并且有些后悔那次被镰刀割伤了腿,没有抓住机会与她认识。如果当时认识了,就算不那么熟悉,也可厚着脸皮求她帮个忙了。

不过,就算谁也不认识,我还是决定亲自去车队试试。那么难的大学都考上了,我就不信,还会把我困在上学的路上。

车队位于场部的西南角,有一个很大院子。多次从院子旁边经过,可以看到停在里边的几辆解放牌大卡车,只是从来没有进去过。

院子有大门,可是开着的。里边空空荡荡的,一辆大卡车也没有。应该是都出去跑运输了。没有看到大卡车,还是走了进去。想找个人问问。问问这几天是不是有去省城拉货的车,如果有的话,是不是可以把我捎带上。

走进院子,也没有看到个人。不过,院子北边有一排房子。房子前边堆放着柴火,木杆拉着的铁丝上,晾晒着衣服。衣服湿湿的滴着水,分明是刚洗过晾晒上去的。我就站在院子里喊了一声:“有人吗?”

这一喊,还真喊出了一个人。只是看到这个人,不由得让我愣住了。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这个人正是我十分熟悉的白梅。

只是她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陌生人。白梅问:

“你找谁?”

我说:“我想问问,有没有去省城的车?”

她根本没有记起给我包扎过伤口的事,白梅

问:“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考上了大学,我要去省城上学,找不到车?”

她有些惊讶,白梅问:“你叫什么?”

我说:“我叫张水。”

…… 

董立勃,山东荣成人。新疆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一级作家,新疆文史馆馆员。至今已发表出版长篇小说《白豆》《米香》《烈日》《青树》《疏勒城》《暗红》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篇,出版小说散文集八部及十四卷文集。获过多种文学奖项,多部作品翻译到国外以及被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