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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指向的不是现实世界而是陈建斌的自我满足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北大獾  2021年04月09日09:13
关键词:《第十一回》

《第十一回》是一部极尽癫狂的电影,遗憾的是,电影表现的主要是集编、导、演于一身的陈建斌自己的癫狂,观众实难进入情境之中。当然,如果你相信癫狂本身已是目的,相比戏剧的内在冲突,台词、肢体与光影的力度才是更重要的质素,那么这部电影的确会让你感到满足。

陈建斌长期的话剧舞台经验,在电影里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他扮演的马福礼一出场,那缩着脖子的怯懦表情,使人瞬间回到孟京辉《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的话剧舞台。他仿佛在提醒观众:这不是生活中的一个小人物,而是戏剧舞台上的一个角色,即将开始一段表演。同样是表现荒诞,如果说孟京辉的话剧是讲一个真诚的人戳穿了不真诚世界的假面;那么陈建斌的电影,就是由一个缺乏真诚,也因此缺乏内在动力的人,映照出了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

电影开场,马福礼的个性特征在于要面子。为了面子,他宁愿坐十五年牢,也要谎称自己杀了人;还是为了面子,又要竭力阻止以他为原型的话剧上演。这个理由当然很牵强,因此电影不仅要编出一个“我们那个年代,面子最重要”的说法,还要让剧团的人说,艺术面前,真相没那么重要,姑妄听之吧。这其实已经奠定了电影的基调。

果然,马福礼很快就抛弃了“要面子”的动力。律师要他这样就这样,神棍要他那样就那样。后来,更像是为了养女的一句话——我们知道你不是杀人犯有什么用啊,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才不得不继续搅和到这件事里来。换句话说,电影最大的叙事动力,其实是硬拗的。难怪窦靖童会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表示:“马福礼的那个轴,那个固执,是我到现在还没有办法理解的。”事实上,这种轴原本就是为了轴而轴,没有内核。

马福礼一度表示:我翻案不光是为给自己一个公道,我还想给这个世界一个真相。不过在电影里,他所谓的真相不是探索未知,反而是春夏扮演的贾梅怡,出于艺术表现的需求,展开了对真相的不懈寻求。这也使得她成为电影里最亮眼的角色。

然而,电影毕竟不是追随贾梅怡,而是要沿着马福礼的视角向前推进。所谓“福礼”,在电影中往往表现为“服理”。过于顺从的马福礼往往只能机械地传达他人的意见。那么,电影的叙事动力是什么呢?是无聊。因为无聊,所以看到每一个人的可怜、可笑。又因为知道自己的底色是无聊,所以不能真正站在一边加以讽刺。

在电影里,除了牛犇扮演的老年人,以及春夏、窦靖童扮演的青少年,每个中年人身上都透着无聊,他们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各自有着隐秘的追求,却又决不能让这种追求影响到自己的生活。于是所有的诉求,都像是在承认无聊以后,要求他人给予自己无聊的权利。而电影要做的,不过是在这样一个无聊的世界,提炼出一些好笑的段落而已。

故事就这样讲到第十一回。在此过程中,陈建斌将他的十八般武艺都使了一遍,的确使得煞是好看。故事的核心,是各种力量在阻碍一出戏剧的完成,却又在无意中使得这出戏越发完整。这种阻碍,并非来自现实的必然,而是制造戏剧冲突的需要。金钱、政治、人情,挨个过一遍,未免刻意。有些细节难以自圆其说,好像王学兵的跛脚,道理在哪儿,就说不清楚。电影叫贾梅怡控诉马福礼,说你就是个“灵魂强奸犯”,马福礼懵懂无知。然而,戏剧舞台为何要一次次被马福礼打扰,陈建斌本人却心知肚明。事实上,这句话用来控诉电影对人物的控制才正合适。在电影里,人物几乎都不允许包含超越性的存在,他们只是乖乖地扮演被布置的角色,表现出规定的效果。

因此,电影最后从天而降的红色的血,究竟指的是什么?马福礼终于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杀了人,以自己的无知。他以为死去的前妻嫁给自己,是因为人家的鸡落到自己家里,却想不到那是为了割断前妻的一段感情。在爱情面前,这是一个白痴,既没有力量,又没有洞察。而电影就是借助这样一个无知的视角贯穿起来。无知,意味着马福礼无法进入他人的内心世界,因此电影的癫狂,指向的不是现实的不合理,而只是个人的局限。

这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陈建斌,借助一个水平线下的陈建斌,来表达自己的嘲讽与同情,也使得王学兵、贾冰、史航等人扮演的角色,都只具有演员自身的特质,而缺乏戏剧整体的感染力,显得十分庸俗,是对观众赤裸裸的示好。

陈建斌说:“电影本身其实只有十回,当你看完电影,走进自己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第十一回。”然而,电影的结尾却提醒我们,这一出刻意为之的戏剧,恐怕很难指向日常生活。

电影结尾,马福礼夫妇去参加枕头大战比赛,为了给金财铃换一个大枕头,继续塞到肚子里冒充胎儿。活动主持人问他们,是要给孩子换个大枕头吗?他们非常严肃地表示孩子就是枕头。主持人不知所以,说那是孩子的名字叫枕头吗?他们更严肃地解释,不是这样,孩子就是枕头,先是小枕头,后来是大枕头……

到了最后一刻,电影表里脱节的弊病也显露得格外清晰。如果是一出荒诞的戏剧,那么主人公可以诚实地相信,枕头就是孩子。可是在电影里,夫妇两个都没有这么单纯,他们本来就是要用枕头来假冒胎儿,欺骗他人。那么在这里,又何必假装憨直呢?这种沾沾自喜的小聪明,徒有其表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其实非常尴尬。电影利用了戏剧中现成的幽默表现方式,却忘记其实早已抽掉了深刻的内核。

事实上,金财铃肚子里的枕头,完全可以看作这部电影的隐喻。摆出直面荒诞的姿态,其实孕育出的不过是无聊罢了。借助陈旧的人性与社会观察,电影一次次干扰着戏剧的自然推进,并且出于对戏剧表现手法的熟稔,而认为自己拥有这样的资格。电影预先封闭了对话的空间,指向的不是现实世界,而是陈建斌的自我满足。以荒诞的手法,讲无聊的内核,让人在察觉了内里的无聊以后,越发感到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