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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禾:模糊(节选)
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田中禾  2021年04月09日08:43

我把“新鲜、有趣、有意思”当做讲什么和怎么讲的选择标准,就是为了在生活和历史中发现诗意,发现人性的闪光,把真实的事件用有趣的表述、有意思的启迪讲给读者。

——田中禾

“在那遥远的地方,/大漠边有座小城,/红柳摇着粉色云霞,/绿洲里透出白白的屋顶……”这是宋丽英刚来库尔喀拉时写的诗。认识章明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恋爱过。丽英的经历很单纯。来到人世二十年,她有十二年是在学校度过的,两年前她还不知道库尔喀拉在哪儿,想不到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地方,像在天外,像在梦里。初到库城,这里的一切让她感到新奇,诱发着她的幻想。走过县城,像走过历史深处的城堡。僻静的小街,围着白色泥墙的院落,高高低低的土墙、泥楼。巷子干净、空落,商店狭小、幽暗,店铺里摆着装饰精美的铜器、闪闪发光的民族用品。站在街头放眼一望,就能看到集市尽头无边无际的戈壁滩,苍苍茫茫,一直连着巍峨起伏的天山。山顶雪峰洁白,在太阳下闪光。天空碧蓝碧蓝,抬头看一眼就能让人感动得直想流泪。在铁红色大山的影子里,小城像一簇灰灰的骆驼草,被浓绿的榆树和胡杨包围着。库尔喀拉的巴札仿佛她小时候读过的《一千零一夜》里的童话世界。背着馕包、骑着毛驴的人赶进城来,攒动的人头让她眼花缭乱。白色的圆布帽,尖顶的四楞帽,插着羽毛的小花帽;黑色的面纱,杂色的披肩,绘着华丽图案的头巾;还有中原地带见不到的各种面孔:垂着山羊胡的精瘦的脸,留着唇须的油光光的脸,裹在丝绸里的苹果似的脸……对于一个从中原内地来的年轻女孩,来到这儿,她才知道世界有多么宽广,天地有多么辽阔,中国有多么大。

是章明的到来,唤回了她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感。

章明穿着一件苏联花布衬衫,蓝底,玫瑰花似的暗红色图案。领口敞开,露出健康的脖子和锁骨。他的上衣扎在裤腰里,裤管挺括,两腿修长,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一种腼腼的微笑看着她。这两人初见的一刹那把丽英镇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高高的身材,温雅的神态,彬彬有礼的微笑,眼睛里透出一种灵气。丽英有点紧张,她从桌边站起来,咧嘴笑了一下。他伸出手的时候,她也把手伸过去,以为他想和她握手。可他只是冲她笑了一下,把手伸向桌上的蘸水笔。同时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另一只手,在她的文件筐里扒拉。她明白了他是想找一张纸,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帮他找到一页白纸递过去。他把蘸笔在墨水瓶里戳一下,在瓶口荡了荡,俯下身,就着桌边写了一张领条,“今领到 办公桌一张,椅子一把……”丽英不由得抬眼看看他,这个人的字和他的人一样爽利,让人看着舒服。他就是章明?那个从乌鲁木齐下放来的人?

科长叫丽英带他到库房去挑选桌椅,领取蘸笔,墨水,公文筐,稿纸,账簿。他挑选算盘时那副认真样子让她心里暗叹。那是一把挺好的算盘。章明拿到手里摇了摇,很不放心地举起来察看。他指着那些被算珠磨薄的档柱说,“这还能用?”她说,“这是老会计留下的,他一直在用呢。”他从鼻子里唏了一声。

章明来到单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买个新算盘,他还要求到乌鲁木齐的文具店里去挑选。当他认真地对科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丽英觉得这人真的有点怪。他不是挺英俊,挺精明吗?刚进办公室就对科长提这样要求,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从省城调到这个偏僻地方来是为了什么?说这些话时,他真的没留意别人看他的眼神?本来她有几分胆怯,这个章明不太爱说话,见到他的一刹那她心里有点慌乱,怕对付不了他,抓不到什么材料,没法向组织汇报。看到章明对算盘的认真劲儿她松了一口气。这个人看似聪明,其实有点傻傻的。

章明不知道,在他到来之前,老耿找宋丽英谈过话。丽英没想到老耿会找她谈话。在这次谈话之前,丽英从来不敢正眼看老耿。老耿背着手在单位院里走,人们看见他要么赶快溜走,要么立刻站住脚,脸上堆出笑容,点头哈腰和他打招呼。大家都叫他老耿,没人称呼他的职务,可谁看见他,脸上都会情不自禁地浮起讨好的表情。在这次谈话之前,丽英对自己的人生没什么奢望,不过是好好工作,安分守己地处世。每当碰到老耿的时候,她只是微笑一下,既没显出谄媚,也没露出怠慢。在这样一个天外仙境般的地方工作,每月能给万里之外的家乡父母寄钱,她心里很满足。丽英对自己的家庭出身很敏感,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和别人比,不和别人争高低,只站人后,不站人前,不出风头。这是她生来就有的意识,用不着父母教育。老耿找她谈话她有点受宠若惊,她没想到组织会想到她,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让她监视一个下放基层、被组织审查的人。她想象不出一个受了处分,从省厅调到下面来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她做了种种猜想,却没料到章明是这个模样。他脸上没一丝阴影,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什么倒霉事儿也没碰到过。从省城调到这儿来,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从此以后丽英有了事儿干,她每天要认真观察这个人。走进办公室,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首先扫视一下那人的桌子。如果他埋头在帐簿上,一手拈着账页,一手噼里啪啦拨打算盘,她心里会很踏实;如果他的位子空着,她会忐忑不安,没法安心工作。大多数时间他在她之后来到办公室,从她身边走过,直接走到自己位子上,拿起鸡毛掸,把桌面、椅子掸一遍,让算盘发出噗笃噗笃的响声,然后泡一杯茶,坐下来,打开公文夹和账簿。当她看他的时候,他正端着搪瓷茶缸,眼睛看着前方,一缕气雾绕着他的脸,从他头顶飘起来。丽英希望他能转头看她一眼,可他喝完茶就埋头在帐簿上干自己的活儿。隔着账册垒起的高墙,她能看见他的头顶——又硬又密的头发,几根短发从偏分的发隙里翘起来,随着他的姿势颤动。算盘在他手下发出流利的响声,让她觉得他打算盘很陶醉,不光盘子飞熟,节奏也像音乐一样好听。

这让丽英不痛快。这个人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每天在一个办公室里坐,隔着两张桌子,难道他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丽英勾头向自己身上看。她的胸脯平平的,花格子上衣土里土气,刷子辫翘在脑后,像个从偏僻的穷乡来的没毕业的女学生,和他那帅气样子比,她有点灰心,有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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