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挪威槭》:“微小之物的颜色”
来源:《收获》 |  岳雯  2021年03月22日08:54

从构成框架上看,《挪威槭》是那种限定性很强的小说——一趟俄罗斯跟团游,有限的时间,确定的空间,旅途种种对于今天有着丰富境外游经验的读者来说似乎也可以想见,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全貌。然而,偏偏是这样的小说,却生出了无数的枝桠,就像繁复的毛线团,每拎起一个线头就会得到一个别样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又是语焉不详的,它似乎不经意之间透露出一两点线索,转而沉默不言,把主动权让渡给了读者,让他们依凭自己的经验与想象来填充、完成甚至改写这些故事。

那么,这都是些怎样的故事呢?小说的表层,或者说讲述得最细致的是父亲和女儿的故事。在婚姻解体之后,母亲远嫁国外,父亲没有再娶,而是选择和女儿相依为命。女儿在恋爱后,搬出了家,留下老父亲独自生活。现在,女儿失恋了。父女俩踏上了这次旅程。小说对父女两人在旅行中的互动描写得很动人。长大了的女儿在父女关系中自觉担当起保护者的角色,她担心父亲受骗,执拗地想要掌握父亲的社交关系,保护他避免伤害。然而,这样一个敏感的文艺女青年,面对世事也时常感到软弱,希望能重新回到父亲的怀抱。父亲呢,有的时候像一个小孩儿,想要挣脱女儿的保护,有时候平静地接受女儿的脆弱,试图安慰她。父亲和女儿互为孩子,同时也不乏关系中的角力乃至于冲突,情感关系的幽微、曲折尽在于此,令人动容。沿着这棵粗壮的大树下,小说又延伸出其他的枝条。比如,父亲和母亲恋爱的故事,女儿和前男友陈鹏远的故事;再比如,旅行团友中商业巨子老樊失去了儿子,寻求代孕的故事,年轻的妻子匡福琴和她年迈的丈夫的故事,柴女士和她丈夫的故事,女儿和导游孟凡微妙而克制的故事等。当然,在小说中,旅行的目的地——俄罗斯则是另外一个故事。父亲这一代知识分子对它的原乡情节,女儿这一代人仅仅在欧洲的意义上看待它,以及商人将它视为资源(自然资源或者身体资源,以及两者兼备),构成了这部小说不断轰响的背景音。女儿对于绘画艺术的若干思考则将一个旅行团的故事讲得文艺而精致。这些故事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必要的关联,仿佛是一阵风吹过,大树的枝条偶然交会,它们短暂停留,等待另外一阵风让它们四散而去。从这个意义上说,《挪威槭》是一个颇为“自然”的故事,作者似乎并未刻意赋予其意义,仿佛只是忠实地按照生活本来的面目描摹生活。

关于这一点,郭爽似乎也有犹疑。一方面,她想让她的小说“接近生活本身”,但另一方面,她也想让我们以小说的方式去理解生活。什么是小说的方式?詹姆斯·伍德说,“小说与诗歌、绘画和雕塑——观察的其他艺术——的最主要区别,就在于这种内在的心理要素。……通过严肃地观察人们,你开始理解他们;通过更努力更敏锐地察看人们的动机,你能看到他们周围和身后的事物。”为此,郭爽尽可能地敞开了“她”的心理世界,让我们得以看到心绪是如何随时随地改变其形状的。正是在不断整理“她”的心绪的过程中,郭爽向我们暗示了她的兴趣所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能到达什么程度?”小提琴有四根弦。弦与弦并不相交,只有在琴弓和手指的触摸下,它们才发出和弦。”“只要看得足够久,足够仔细,事物的面貌就会如试纸上析出的盐一样显形,留下人类眼睛可辨认的痕迹。”说到底,她是在邀请我们同她一起观察,观察人们如何想象他人、看待他人、进而理解他人。而旅行团这样一个临时组合起来的小团体,就构成了观察的绝佳场所。

现在,让我们试着回答,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究竟能到达什么程度?

在陌生人之间,人们依据固有的伦理、道德标准想象他人。匡福琴和她年迈的丈夫的故事,就被小团体的人们解读为年轻女性用身体交换财产的老套故事,并不惮于将他们放置于道德链的低端从而获得道德优越感。这与小地方的人们以同样的价值标准想象、鄙夷父亲构成了呼应。只是,当社会的通行价值序列发生变化之后,有的人,譬如父亲,就从这样的单一化想象中逃逸了。

恋人之间渴望完全的了解,但事实上也是不可能的。在郭爽看来,性的快速达成,某种程度上阻碍了精神意义上的互相了解。那么,至亲之间呢?就如同小说中的父亲和女儿,他们经历了共同的伤痛,并共同选择对于伤痛缄默不言,是否就可以完全理解彼此?事实证明这也是徒劳。整篇小说,大抵就在写这种让人心酸的徒劳。小说写道,“他们能看见彼此的局部,更大的部分却被淹没。就像一根笛子上的孔洞,他们各自敞开、闭合,却栖身于同一根笛管之上,由同一株竹子所造。”这可以说是整部小说的出发点,也是目的地。幸好,还有陌生人之间在瞬间仿佛天赐一般的理解。老樊和父亲正是如此。尽管“她”对老樊充满了种种不信任和质疑,不可否认的是,老樊和父亲的交流是小说中最喧哗然而也是最温暖的一部分,冲淡了本来会一寸寸低下去的黯然。

《挪威槭》是那种堪称典范意义的小说。它专注于处理情感关系和伦理关系,擅长描绘如浮云一般阴晴不定的心理。它懂得在合适的时刻保持沉默,也懂得欲言又止的精妙所在。当下的、社会的、历史的、文艺的都在这个小说中有适当的配额。它隐隐约约指向某个更宏大的东西,但尚未触及就已经抽身而去。“微小之物的颜色”——我们被这样的小说反复训练,同样在等待它“沉淀为单色的颗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