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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达尔、侯麦、里维特以及法国新浪潮 三虎将 印象记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张阅  2021年03月19日08:14
关键词:新浪潮

没看过几部法国新浪潮,我们似乎就不好意思讲自己迷影。但女性或身份认同偏女性的影迷,可以自问,与戈达尔的一些电影是不是难以共情,甚至在这种情感难以释放的观影过程里感受到些许压抑?是不是侯麦的电影普遍更扣你心弦?那些人物仿佛就是你、你朋友和朋友的心上人,你不由自主地关心他们的命运?在电影的终点,你的情绪是不是会迎来大笑,会心一笑,一声叹息,或喜极而泣?

男性或身份认同偏男性的人,会不会只想躺看戈达尔以各种突破想象的角度拍的漂亮街景,还有景上跳跃的漂亮姑娘?他把线索放置在全片各种角落、等待你串起来领悟一通的哲理,是不是在视听感官愉悦之外,又满足了你的智性需求?是不是观看侯麦不留情面地讽刺男人在约会、择偶、花钱这些事情上的阴暗小九九,将之升级为道德问题,使你恼怒?看女人比发个小脾气要严重得多地“作”到精神层面,几乎要与你在所有事情上平起平坐,无法掌控,又使你焦虑?

最后,所有人,来到了雅克·里维特面前,一致发现他看清了所有男女的人性,把人心深处隐秘的欲望、涉及人的存在的处境悖论,在近乎等同于实际生活的时间长度下,展示给你,邀你沉浸入戏。你也许不想重看他的超级长片,但可能会对他产生相见恨晚的钦佩。

我不能代表任何他人,这只是我看完上海艺术电影联盟推出的法国电影大师展之后,对新浪潮这三位虎将的综合印象。延续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精神的法国新浪潮,总体在讲述人的真实生活,那不同的作品必然激发出不同观众的强烈共情或喜好,也可能招致另一批人的反感或误解。毕竟,人类个体的悲欢并不相通。

两个安娜·卡里娜

策展人将戈达尔的《女人就是女人》《随心所欲》和里维特的《女教徒》排在同日,我们一天看到了两组安娜·卡里娜——爱人眼里的绝世美人卡里娜和导演眼里的演员卡里娜。

《女人就是女人》用红白蓝三色为主色调,搭配出一幅跳跃、灵动的青春恋爱图卷,新婚热恋期的戈达尔,看妻子一颦一笑都美,他将浪漫幻想中的街头跳舞、警察进门等场景幽默地穿插进脱衣舞女与两位性格迥异的男青年的三角恋故事,安娜演的舞女逼男友同她怀孕,作天作地,什么都肯干。这个执念仅开端于无聊的迷信游戏。女人没头脑,不要紧,只要她美、可爱,戈达尔和观众就都爱。电影没有深意,但谁都能记得那些喜剧亮点,比如情人间的冷战,用书封上的文字对骂,比如贝尔蒙多演的“备胎”站在楼下观望那时而放下时而拉起的雨棚,焦虑爱人发出的这番信号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他。这就是戈达尔迷人的想象力火花。

《随心所欲》背后的目光更为冷静,卡里娜成为戈达尔手中的一管颜料,精心涂抹上承载他哲思的视觉论文。片名翻译成“赖活”倒能更精准地概括沦为妓女的娜娜短暂的一生。戈达尔的剪辑思路惯常新奇。他制造困惑,比如把娜娜陨落前的挣扎剪到开篇她决心离开丈夫和孩子去追求演员梦之后不久的位置。他制造关联,比如将卡尔·西奥多·德莱叶的默片《圣女贞德蒙难记》里流泪的贞德,与影院里流泪的娜娜交叉剪辑,贞德随信仰的命运和娜娜随本能的命运,重与轻,古与今,少女与少女,梦者与梦者,重合了。贞德表达的“上帝知道我们该去何方,但我们走到生命终点才能懂得这条道”,通照全片,预示娜娜一开始认真思考生活,投入真情,就要死在皮条客手里。剪辑形成的蒙太奇,不只形成了意义,更刺激观众放弃舒适,投入精力去解读电影。娜娜和哲学家讨论大仲马小说里“人一思考就得送死”的段落,或者埃德加·坡那个寓意“人专注于表达/创作,就会忽略真正的生命体验”的短篇《椭圆形画像》,都是戈达尔的互文碎片,连贯地映射娜娜从“赖活”走向“好死”的旅程。

里维特同样敏锐觉察到创作与生活的两难辩证关系,近三十年后,他用长达236分钟的、基于巴尔扎克中篇小说的《不羁的美女》,更为深刻、真诚、自嘲地探讨了类似《椭圆形画像》里画家如何在迷恋缪斯的同时榨干对方的艺术悖论,深究戈达尔点到为止揭示的现象。他曾从戈达尔身边“解救”其缪斯卡里娜,请她主演《女教徒》这个更有深度的角色。根据狄德罗的同名小说(汉译本为《修女》)改编的这部电影,探讨高洁之人在教会和世俗皆无处容身的境遇。里维特在电影开头近乎搞笑地拍摄被家庭牺牲、送去修道院的女主对“你自愿终生贫穷并保持童贞”这一宣誓的抗拒,但她感受过嬷嬷A不等于圣爱的母爱,嬷嬷B将戒律森严的修道院当做权力游乐场的长期迫害,嬷嬷C违背童贞初衷的爱欲,援助者对她的情欲,世俗天地的粗俗之后,真正抱着贫穷和童贞早逝了。

里维特批判教会——在西方语境,教会至今都是复杂、敏感的存在体——也认同人高贵纯洁的品性与戒律教条无关,最终微妙呼应贞德式“神意难测”的世界观。《女教徒》的拍摄手法不似戈达尔的天马行空,但把当代人对神意的思索融于古典场景,相册式快速剪辑人物的命运,依然新颖。

侯麦,新浪潮中的新女性知音

谈《精疲力尽》,往往会提到先锋的跳接剪辑,以轮椅做摄影推轨的机智,仿佛米歇尔(贝尔蒙多饰)内心一般躁动恍惚的手持跟拍,他女友帕特丽夏(珍·茜宝饰)像她表情一样迷惑的感情。她似有进军报业的野心又可随时放弃,似乎爱米歇尔又最终出卖他,似乎独立又没头脑,竟用把爱人交给警察这种方式了结一段感情!戈达尔把无知当蛇蝎拍的思路,是此后追随他的《邦妮和克莱德》等雌雄大盗题材黑色电影所没有的。实际上,茜宝可能没什么演技,若是卡里娜答应拍,结果也一样,因为戈达尔只需要一张美丽的脸在镜头前晃动,拙劣的演技反倒是能困惑观众的工具。

相对于选择忽略女性主体意识的戈达尔和对女性能量有一丝敬畏却很尊重的里维特,侯麦的女性观属于当代和未来,即便他谈欲望,女人也不一定是摄影机凝视的欲望对象,而是他所关爱的具体人类。

影展除侯麦“道德故事”之《面包店女孩》和《苏珊娜的故事》,还另辟蹊径地连放短片,尤其是展出了《克莱采奏鸣曲》这部成熟的50分钟短片。托尔斯泰的同名原著,专注探讨男女的肉体、恋爱、婚姻关系如何促成杀人悲剧,侯麦借用故事框架,写了一个全新的法国中产知识分子的婚姻悲剧。他饰演的男主角,想以无爱状态骗来一份满足虚荣心和认可的爱情,这场缺乏精神契合的无爱婚姻隐藏着欺骗、自欺、性别对抗,他最终崩溃于“无法被爱”这一人生全盘被否定的挫败意识。此片形式为默片,除了侯麦的旁白故事,就是念经般反复播放贝多芬这首曲子,他洞察到音乐如何在促发男主内在焦虑情绪的同时也使观众焦虑。侯麦就是这样用简单古朴的拍摄方式,将人类最纠结、复杂的情感和情绪纳入一段时间。

短片《娜嘉在巴黎》《当代女大学生》《蒙福孔的农妇》显示,侯麦对法国从城市到农村、从高知到农民的不同阶层、职业女性的充分关注,敏锐、客观地意识到女性力量的崛起,这些姑娘,未来会成为他细致刻画的长片人物。比如那位农妇,几乎是清醒的主体女性范本,懂得生存、生活、文娱,也懂得在闭塞环境找到通向外部的路,还参政议政,明确自身性别优势和劣势,我完全能望见未来《秋天的故事》里专心种葡萄做红酒也做爱情梦的那个中年女人。

侯麦能安抚认真生活的女性,她们都会为《苏珊娜的故事》里这个勇敢、用心追求爱情的女孩最后的归宿欢喜。其间的男人,要么游戏情场,要么斤斤计较钱财,在“低到尘埃”的她面前相形见绌。《面包店女孩》,将人在最喜欢的姑娘暂时不在的时候能否约会不那么喜欢的姑娘,提升到“道德故事”,显然侯麦比当下“广泛撒网、重点培养”的男男女女更老派,也更相信爱情。这故事又仿佛未来《夏天的故事》的雏形。

结尾,刚撩到面包店女孩的男人,再遇他心中的女神,女神说,她在窗前看到了一切,“你所有的缺陷(vice)我都知道”。半年后他们结婚了。也许侯麦在说,人得看清爱人糟糕、软弱甚至丑陋的那面,了解了爱情的瑕疵,才能做出相伴终生的决定。睿智、宽厚的中年人侯麦,把小青年看得个明明白白,只需把他们放进摄影机和台词构成的时间里,就可以请观众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