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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写匠人苦乐人生
来源:北京晚报 | 陈梦溪  2021年03月19日15:30
关键词:葛亮 《瓦猫》

 《瓦猫》 葛亮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年10月,作家葛亮长篇小说代表作《北鸢》出版,入选2016年“中国好书”文学类第一名、《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等。作为《北鸢》中埋藏的命运伏笔,小说中“风筝”这一线索贯穿全书,从而引出了一位风筝艺人龙师傅。葛亮写民间的情义,也由此将笔触伸衍“匠人”故事。“匠人精神”是这些年不断引起各界热议的话题,葛亮的最新小说集《瓦猫》也是对这一话题非常及时的回应。

《瓦猫》一书事关手艺,其中涉及古籍修复师、理发师以及陶艺师三个传统匠种,空间跨越三城三地,由南京、香港到昆明,从江南、岭南再至西南,时间跨度则从当代溯至西南联大时期,呈现出多元的叙事风格和气象。

本书的写作缘起,自葛亮参与祖父葛康俞教授的著作《据几曾看》手稿的救护工作。葛康俞是著名的艺术史学家,于抗战期间在四川江津凭借记忆完成的专著《据几曾看》至今仍被中国古代书画研究者奉为圭臬。因为祖父受损的手稿,葛亮偶然接触了“古籍修复师”这个行当,并亲自体会了一本书可以被完整修复的全过程。其中每一处细节都不可预见;每一处工作都具体而微。艰辛所在,依靠现代科学技术却不一定能完成,而只有经验老到的师傅才能攻克。这一经历感染了葛亮,启发他写下“匠传系列”首篇《书匠》。

技艺不仅是谋生之道,更是匠人生命体验的集成。在此后数年,葛亮深入寻访各地工匠,接连完成《飞发》和《瓦猫》等作品。其中《书匠》更入选2020年全国高考语文试卷阅读题,在网络上引起广泛热议。

《瓦猫》的材料是葛亮多年来走访各地考察民间手艺所得。其中《瓦猫》一篇原型空间为西南古镇龙泉。上世纪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中,龙泉镇既是陶艺匠人制作民间神兽瓦猫的世代传承之地,亦是抗战背景下西南联大多位著名学者聚居并复建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清华文科研究所、中国营造学社等重要研究院所的地点。葛亮作了大量而详实的考察。通过这篇小说,读者既可领略闻一多、冯友兰、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等大师级人物的日常风度与性格魅力,亦可感受特殊的历史时期,在中国人文传统的轴线上,匠人精神与精英文化理念、爱国情怀之间的相濡以沫。

葛亮(右)采访澳门木雕佛像非遗传承人

书乡专访 是“匠”的选择,也是“人”的选择

书乡:小说《飞发》一篇中描写了一位有故事的理发师“雀仔”。他的经历既有代表性又很独特,年轻时在香港电影训练班与明星们一起学表演,揣着明星梦,之后却做了理发师,曾无比风光,却中年丧妻丧女,父子不和,老年依旧不甘心,这个故事的原型来自何处,可以讲讲探访时的故事吗?

葛亮:这个角色,是以一系列我探访过的广式理发师的人生侧面为原型,但主要的故事主线是虚构的。我想这就是小说的文体功能,可以通过对素材的消化,赋予其新的逻辑与意义。所谓探访的过程,其实最可行的方式就是去光顾他们的理发店。师傅和顾客,是最为自然的互诉心事的角色关系。“飞发”的过程,也是坦诚地打开彼此的过程,手与头发,身体的碰触,会产生一种相互的信任感。有关自己的事业,家事、人生的沉浮,都是在这个过程中,顺其自然地展开。这远比郑重其事的访谈要放松与诚实。当然,因为要访问不同的师傅,并不是每个发型都合乎自己的审美。这是需要付出的代价。

书乡:《飞发》描写了名噪一时的高级发廊“孔雀”从兴起鼎盛到萧条退场,也反映了香港几十年间的经济发展和人们心态的变化,“孔雀”的辉煌代表着什么?香港的理发店是否都是这样的处境?如“雀仔”这样的理发师会有这样的结局是必然的吗?

葛亮:孔雀的确是“飞发”这个行业的海市蜃楼,它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我无数次地路过北角的“英皇戏院”,总觉得那个巨大陈旧的“蝉迷董卓”的浮雕,有一种昂藏的烟火气。那种数十年后没落的奢华感,并未因潦倒而遮蔽,这是它所潜藏的生命力,一定也藏着故事。而一个行业,必然有其潮头与顶峰,所以我以它为原型写了“孔雀”。“孔雀”是个隐喻。写它时,不知为何,我会想起出身美国南方的作家奥康纳,她疾病缠身,在家中饲养孔雀。她所认为的盛大华丽,在邻居的眼中不过是“味道甚至不如鸡”的家禽。《飞发》也是一则关于南方的故事,小说中的“雀仔”自命为末世英雄,想起“孔雀”总有堂吉诃德式的悲壮。但在如奥康纳的邻居般的另一个时代,他或许只是卑微的时代的谬误。

香港的理发店近一年受到疫情很大的冲击。一些老字号,比如小说中“温莎”的原型,四十多年的经营,因为入不敷出不得不结业。就在我完成这篇小说之后。

书乡:小说写到匠人的传承问题,第一篇小说《书匠》中,老董的养女学习了他的古籍修复手艺但后来被接走,“雀仔”的儿子康然、健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这些技艺是否会失传?香港的年轻一代会认可他们的价值吗?

葛亮: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匠人。挽歌是局外人所唱。现在新的东西,将来必然成为旧的。新陈代谢,是自然规律。基因的变异,不见得是坏的。对于一个行业而言,可能会产生更为有生命力的变体。我和这些匠人师傅接触下来,他们并不如我们想象得悲观。因为手艺更多是出于“揾食”(讨生活)的需要,并无很大的行业传承压力。就艺术而言,这其实也在呼应“民艺”的理念,在“致用”的过程中传承与发展。所以其价值与意义,也是在于用的方向,这也是青年一代产生心理认同感的方向,也是在当代得以传递的可能。比如“简”的几个学生,拜在其门下,都是因为各自的生活境遇和心理需要,而非薪尽火传的使命感。我想这为我们思考“匠传”这个命题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一方面由“简”与“静宜”这样的专家去实现行业技艺的专精诉求,一方面也可以让它日常化与普适化,去应和当代人的心理诉求,比如“工作坊”就是一个不错的思路。

书乡:小说中写到在香港家喻户晓的电视剧《大时代》,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中,匠人生活得如何?做匠人生活压力大吗?同样从事书籍修复的简的生活是无忧的,是无可替代的专业技术让她有这样优渥的生活还是需要有一定经济基础才能投入到这样小众的事业中?

葛亮:我觉得探讨这个话题,可以先将“匠人”这个词汇落点到“人”。相对于其他城市,香港人的生存压力相对确实比较大,主要体现在生活成本,尤其是房价的高企。在这种情形下,作为手工业者的处境可想而知。比如我采访过一个织金彩瓷的业者,从祖父辈开始这个行业,当年鼎盛时在九龙城有三百多位师傅的大型工厂,曾经的顾客包括港督夫人,所以他们有一款传统的花型叫做“督花”。这家瓷厂现在已退缩到了九龙湾一座工厂大厦的一层,常驻的师傅仅有六名,只能称为作坊的规模。最近忽然因为一些自媒体的介入与发掘,使这个偏安一隅的夕阳瓷厂成为了网红打卡点。当然为他们带来了业务,改善了境遇,也确实让人看到了“小众”与“大众”的转化,有时也仅是一线之隔,依赖于语境与际遇。

对“简”而言,“修书”与其作为事业,毋宁是对自己人生的某种交代。她从少年时代对书的痴迷,在她离开了企业高管的位置,终于有了一个释放的空间。她固然不是为了生存本身,带有自我救赎并救赎他人(比如她的学生——有着丧亲之痛的秀宁)。如简所陈言走出抑郁阴霾,“做这行,何止是医书,医人,也是医己”。她身上的这种理想主义的光华,无疑是将“修复”这个概念,从“匠人”回归到了“人”的意义。

书乡:对于香港的年轻一代来说,如康然的理发店经营理念与父亲的理发店有哪些不同?两代人的价值冲突在哪里?

葛亮:对康然来说,他显然是更为倾向将理发视为艺术化的生活方式、或者说是生活化的艺术。他摄影师的出身与审美,成为他致力改革这个行业的依据,比如对“fading”与黑白摄影“灰度”层次的执着。而他的父亲翟玉成,则是行业规则的捍卫者。即使是理发,仍然有其经年不变的谨严法度。他以一己之力消灭了“fading”,不见退晕,非黑即白,界限分明。如翟康然对他的胞兄所说“你看看,他永远不放过。别人都是错的,只有他自己那套老古板的套路才是对的。”而究其底里,因为康然的师承为“海派”理发,以追求时髦品位为能事,天然与讲究务实的“广式”飞发分庭抗礼。这自然不光是审美观念的差异,也包括生存乃至生活的态度。而在小说的最后,其父子的和解,不仅是代际,也便象征着行业的两支主脉,在时代的淘洗下殊途同归。

书乡:《飞发》中写到一个细节,康然的师母抱怨如果当年没有买几千块一把的椅子,用这些钱买楼买房,如今肯定是不同的生活。香港曾是崇尚个人奋斗改变命运的热土,但年轻一代发现个人奋斗不如跟对潮流,在这个背景下,匠人的传承是否更难?在时代的快速发展中,匠人应该继续坚持吗?

葛亮:这个细节是真实的,来自一个上海飞发师傅的慨叹。但他并不后悔。你很难完全从经济学的角度去衡量人生得失。也很难将人生所有的选择与投入视为机会成本。作为匠人,多少都有一些“我执”的成分在其中。他人笑我太痴癫,便不足与他人道。所以我想写的,便是他们的选择,和潮流的同声相和,或者是异气相求之处。这其中一定有落差,但不必视为错对。性情使然,不只是技艺,也会构建他们的整体人生轮廓。老董修了半辈子的鞋,只为等一个陌生人;庄师傅和翟师傅,拗了半辈子的劲儿,直到为后者在临终前剪发;宁瑞红不顾镇上所谓公序良俗,执意收留并嫁给了已经残疾的联大学生宁怀远。这些都是选择,是“匠”的选择,也是“人”的选择。只要人在时代中要往前走,匠人也必然要往前走。

书乡:您探访了许多匠人,为什么会选择这三位来写?之后还会继续写这一题材吗?

葛亮:我陆续探访了大约十几位匠人,选择这三位来写,有几个原因。第一是因为他们各自有地域的代表性。第二是覆盖了不同的界别,对于时代的折射,各自有其意义和特殊之处。第三其实是我自己的一点构思。因为当初写这本书,是读到诗人辛波斯卡的《博物馆》,其中有一句,“金属,陶器,鸟的羽毛,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我深为这句话触动,这便是“物”的意义。岁月静默,唯器能言。所以,我将之作为密码对应三则小说最重要的物象。分别是金属发剪、陶制瓦猫和古籍修复师除渍的羽毛扫。我请插画家,以此为主题分别画了篇首题图。相信我的读者看到了,也会会心吧。这个“匠传”写作计划,我希望能延展下去。匠人的好故事很多。这两年因为香港的疫情,一些相关的访问与田野考察,受到阻滞,多少有些遗憾。此后可以再次接续,因为这是很值得让更多读者了解并懂得的人群。不光是从“匠”的角度,而且是从“人”本身的角度懂得他们,小说是个很适合的载体。如果我可以一尽绵薄,也是很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