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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之南
来源:光明日报 | 罗伟章  2021年03月07日08:34

我透过舷窗,俯瞰机翼下的大地,见森林绵延起伏,“秘境”这个词便跳入脑海。这里是云南西南部的普洱市。在地理学上,“西南”不仅指示方位,还构成文化象征。中国社科院发布的研究报告《流动的山地智慧》指出,国境之内,唯西南地区才被视为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相对繁盛的区域。迷宫般的峰岭、幽深的峡谷加上多民族聚居,使这片土地拥有众多小生境,蕴藏着“环境友好”的内涵。云南位于中国的西南,普洱位于云南的西南,我所见过的最美县城西盟,又位于普洱的西南。

《阿佤人民唱新歌》,这首曾传遍全国、至今依然传唱的歌曲,就源于西盟佤族自治县。县城卧于群山之中,是“离森林最近的城市”,其实就是森林中的城市,街道疏朗,棕榈成行,楼宇比棕榈树高不了多少,头顶的蓝天,似又比楼宇高不了多少。西盟还是一座能触摸到时间源头的城市。“人类童年·西盟佤部落”是随处可见的标语,佤族民居延续千百年的干栏式结构、古老的图腾崇拜和生产生活方式,都以和谐的韵律感和鲜明的装饰性,光影婆娑、明暗交织地呈现,成为最日常的民族记忆。最日常的就是最需要的,最需要的就是最亲切的。现代视野和新型材料的介入,又使之融入时代表情。

勐梭龙潭就在城里。名为潭,实则是个大湖,望过去,地平线就在湖的那一边。碧水倒映着夕阳,粼粼波光。湖岸古木成林,水面却只见清流,不见落叶,穿行于大树茶和相思红豆的阵列,登栈道徐徐进山,就到了司岗里。佤语中,“司岗”意为岩洞,“里”是出来,佤族人认为,人是岩洞“生”的。山地民族朴素的人类起源史,就这样口口相传。他们记住自己的来路,年年祭拜。万物有灵的观念,也由此形成。山有灵,水有灵,一石一土、一花一木,都有各自的日子和心思;供养他们生生不息的谷物,更是神灵的化身,种谷时节都要祭祀,倾巢出动,场面盛大而肃穆。这让我想起苗族的歌谣《稻花魂》:远古的一场战争,苗人战败,一路逃亡,谷种丢失,他们就把歌唱给谷种的灵魂,叮嘱它们一路跟上。

龙潭民俗文化村的歌舞表演,是生命的张扬,即使姑娘们跳的甩发舞,也是力与美的结合。先前,男人外出获取食物,女人见男人满载而归,就以甩发舞庆贺,表达幸福与吉祥。肢体,成为了最直观、最动人的语言。有时候我想,佤族没有文字,可能就是因为他们肢体的表现力太强了,最复杂的情绪也能由此传达、记录。佤族以黑为美,头发便是长在姑娘们身上的黑森林,俯仰之间,山野动荡,伴随木鼓急敲,发丝如疾风驱云。木鼓是佤族的灵物,也有雌雄之分,雄飞雌从,可通神、驱魔、降瑞,最大的瑞气,当是步调一致、协力同心。不管跳多少段舞蹈,《阿佤人民唱新歌》是要跳的,只是那个“新”字,有了更新的内涵。

佛殿山的盟誓塔(民族团结塔),与宁洱哈尼族彝族自治县的民族团结园遥相呼应。盟誓塔长五米,宽四米,高三米,分别代表五湖四海、参加盟誓的四个民族以及阿佤山区的三百多个部落。塔用石头垒成,意为各民族团结在一起,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团结是“新”的起点,如何过上好日子,成为“新”的归宿。勐梭镇的“西盟印象”兴办女子学校,教授手工纺织,织女月收入能过四五千元。佤族是“直过民族”,也就是从原始社会等社会形态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民族,移风易俗,转变观念,是必须走的路。听力所乡南亢村第一书记讲,这里曾有不少人信邪教,结果越信越穷,越信越没盼头,而今,张贴路旁的“红黑榜”,红榜满墙,黑榜寥落,证明从生活方式到精神风貌,都已焕然一新。

“人类童年”,不只是时间上的,童年本身就是新的,充满希望的。

云南的两条大江,怒江与澜沧江,听名字,就听出它们的性格来了。澜沧江过境普洱,南向西双版纳,并在版纳进入缅甸。普洱境内的澜沧江,河谷深切,站在高崖俯视,蓝如翡翠,波平如镜,远不如想象中的宽阔、汹涌。但我听说,长江黄河可以横渡,却无人能横渡澜沧江,是因为水太深,水面之下又漩涡丛集,流速迅猛——它现身说法,阐释着什么叫静水流深。

澜沧县有座山,名叫景迈山,景迈山以固体的形态,同样阐释着静水流深的含义。景迈山有多古老?不知道。连翁基山寨的那棵古柏也不能回答。古柏立于山寨顶端,高20余米,径围10余米,据说有将近2000岁。山寨并不比古柏年轻多少,安居着近百户人家。这是云上的山寨,放眼壮阔山野,云在脚下,有风时飘荡,无风时也飘荡。

澜沧是拉祜族自治县,但住在翁基山寨的是布朗族。云南是中国少数民族最多的省份,仿佛转个身,就能见到另一个民族、另一种风情。翁基的主要收入来源,是茶。景迈山本就是古茶林。高大的榕树、柏树和茱萸树下,茶树谦卑地生长,却成为最宝贵的黄金。澜沧人珍惜,悉心呵护,进山的路,不用沥青,只铺弹石,只怕沥青被热气蒸发,污染空气,坏了茶叶的品质。翁基家家卖茶,随便走进一家,不管买不买,都热情邀坐,泡茶请你品尝。茶叶不仅构成他们的收入,还构成某种心境,淡雅、浓烈与清香,他们的门都是打开的,只要愿意,都可进入。

有一些人,走进那道门里,却不是为了观赏风情、品味茶香,而是带着情怀和使命。中国工程院院士朱有勇,这位“把论文写在大地上”的时代楷模,2015年就带着他的团队来到澜沧县。澜沧曾是国家级贫困县,整个普洱市的贫困人口,澜沧占了三分之一。拉祜族跟佤族一样,是“直过民族”,生产生活和思想观念落后于时代是正常的,也是必须改变的。朱院士来的目的,就是“扶智”。他把阵地设在竹塘乡,开办培训学校,从全县招收学员,选种、理墒、施肥、浇水、防治病虫害……各个方面,都手把手教。至今已办了24个班,毕业了1500多人,尚有12个班、720名学员就读。学员到校,先从头到脚发给迷彩服,军训两天,提振精气神。“很像是当年的抗日军政大学。”同样来自中国工程院、任竹塘乡云山村第一书记的何朝辉说。由此可见,“扶智”和“扶志”是分不开的。

当初的国家级贫困县,而今变成了宝地。冬早蔬菜、林下三七、大马铃薯等或行销市场,或渐成规模。何朝辉所在的村子,办了企业,开了酒厂,普通村民家,年收入也可达数万元。

“最想的就是你再来,要多快乐有多快乐;最怕的就是你离开,要多难过有多难过。”这是竹塘乡村民唱给朱院士的歌。那天,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组来到竹塘乡,朱院士领着他们去田间地头,干活的村民立即围上来,非要给朱院士表演个节目,且飞奔回家,穿来民族服装。其实,连续几年,朱院士每个月都来,来了就住在一个简朴的小院里,白天跟农民一样下田地,晚上学拉祜语,跟老百姓谈心。他还有个习惯,每天清早跑步。村民见状,也跟着他跑步。

想想,一群人在村道上跑步迎接朝阳,那是天地间铺展出的一幅劲健的画面——在生物多样性和民族风情之外,这片土地又添了另一种崭新的风情。

现代语境下的“秘境”,不再是封闭或不为人知,而是与时俱进又与万物共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