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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江环绕的小村
来源:文学报 | 丁燕  2021年03月05日07:55

大江大河从村庄的身边流淌而过时,默默无语,充满深情。河边的空气显得畅通无阻,生气勃勃,给人们带来舒畅而幽静的气氛。河边是一个奇妙之所,好像这里能够反射各种回声,又能躲避各种风浪。沿着岭南丰富的江河水源,许多封闭而古老的村庄如今正在绽放全新的光彩。

我来村里“当农民”

五月,岭南的初夏已踏着欢快的脚步款款而来。人们看到无论陈怡平走到哪里,身后都尾随着一条小黑狗。“东东!东东!”天长地久,他和东东建立起了一种深厚的感情。事实上,狗的智商很高,而且还很通人性——每逢周末傍晚,东东都会站在党群服务中心的大门口等待。当它看到那双矫健的大腿朝自己走来时,便会激动地蹦跳起来,浑身颤抖着去迎接主人。它用力地跳跃着,又用脊背在主人的腿上蹭来蹭去。主人亦是满心欢喜——这个聪明的小家伙,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回来呢。它对他的感情,是百分之百的,绝不会掺一丝丝虚假的感情。他浑身一阵潮热,不觉心头一软。在这样偏僻的小村,有个活泼泼的生灵在热切地等待着他,这感觉多么不可思议。

曾在东莞常平镇文化执法分队工作的陈怡平,有着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当他主动要求来扶贫时,领导对他说:“去那里可是要当农民啊!”他回答:“我就是农民出身啊!”虽然做好了“当农民”的思想准备,但在2019年5月,当他来到韶关南雄市江头镇涌溪村后,发现乡村的夜晚实在难熬。白天忙忙碌碌,并不觉得时间很长,但是到了夜晚,所有的人都回了家,只剩他一人躺在宿舍的时候,可怕的孤独感便会被放大。在他眼前飘荡的,是一股黏稠而沉重的冷雾,像浑浊大海的波浪,毫不客气地遮住了屋里的灯光;耳边除了浈江那哗啦啦的流水声外,便是虫鸣和鸟叫。听到了那一声声的狗吠后,他的心里一动:他决定养一条狗。

不只是电商展示厅

陈怡平陷入深思——如何让一个地处偏远,有着古老历史,但又相对封闭的村庄,转型为一个具有造血功能的现代化乡村?每天晚上,当他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时,总是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个问题。这个位于江头镇的小村,下辖九个自然村,共五百多户人家,一千六百多个人。在2016年精准扶贫的调查中,确定了这个村有41户贫困户共100人。而在这些人中,有劳动能力的人是78人。在工作队的帮扶下,村里不仅改建了居家养老服务中心,还修建了小广场、停车场、公共厕所,而那片长着茅草的鱼塘,即将变身为“初心广场”。

以前,村集体的收入主要来自山塘的承包款,以及生态公益林、果场、烤烟房的租金等。为了壮大村集体的收入,让贫困户尽快脱贫,工作队展开了一系列的工作——首先,将一部分资金投入到光伏发电和阳光葡萄园等项目上,年底有相对固定的收入;其次,投资江头镇云峰山蓝莓基地项目——统筹种植蓝莓32亩(一斤蓝莓可卖到80元),年底有百分之八的保底分红;再次,投资百香果基地项目——统筹种植四百亩百香果,果实可用来榨汁;之后,投资商铺——用47万元购买了雄州壹品商铺,每年有两万元的收益。到2019年年底,溪涌村村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超过一万六千元,村集体收入为七万五千元,贫困户得以全部脱贫。

建一个销售平台的想法,和那次“冬瓜滞销事件”有直接联系。看到村里的冬瓜满山满谷但却卖不出去,陈怡平急得团团转。后来,他通过在朋友圈发信息,联系自己的老同事、老战友以及企业家帮忙,终于找到了销路。当村民将冬瓜拉到常平镇后,因为走得急,居然没带电子秤,也没有做二维码。然而,陈怡平的同事们非常热情,不仅找秤做码,并在售卖过程中帮忙称重计量。最终,在大家的协作下,那十三万斤冬瓜被全部销售了出去。这件事,让陈怡平赢得了村民的尊敬,但也让他陷入了沉思。他出生在农村,对农民的心理非常了解——农民是看别人种什么,自己才敢种什么;他们最害怕的是农产品卖不出去,所以在选择种植哪种作物时,总是更倾向于保守的那种。

“南雄市不缺好的农产品,但缺好的销售平台。”在2019年11月8日,南雄江头的电商平台(小程序)建成了,扶贫成果电商展示厅就设在涌溪村官田村小组,距镇里大约四公里。工作队投入21万元引导资金,对三个铺面、两个单间和厨房进行了展厅装修,并购买了必需的办公用品。2020年开春,受“新冠”疫情影响,南雄市乌迳镇芥菜出现了滞销,涌溪村扶贫电商积极参与推广,平台上的销售量占乌迳镇网上总销售量的三分之一,充分发挥了电商平台的作用。2020年4月22日,东莞市供销集团在这里挂牌,让此地成为“消费扶贫供应商”。挂牌不到两个月,供销集团便已卖出了27吨大米,并收到30吨大米的订单,营业额近45万元。

虽然已取得很好的成绩,但陈怡平认为平台的发展还需支持——由于没有上规模,快递物流支出的费用较大,运输成本也较高;本地农产品普遍存在“三无”环节,缺少相关的验证材料,应建立食品加工企业——如酸菜厂、番薯干厂——取得相应的资质,如SC产品证等。若能在东莞乃至珠江三角洲建起一个消费扶贫产品中心,那南雄的土特产便不愁销路了。

独居老人的屋子

岭南夏日的炎热是北方人所无法想象的——像奶糊一样的潮气笼罩着整个天空。虽然走在树荫下,但头顶的枝叶犹如一把把疲惫的小伞,根本抵挡不住那热力的侵蚀。从村里的巷道穿过时,我的脸上渗出了一层细汗。然而,走进邓事桂的家,却感觉一阵清爽之风吹来。我不能相信这是76岁的独居老人的家——格外干净,格外整齐。客厅里的沙发上没有堆任何杂物,地面也没有灰尘,厨房里锅碗瓢盆都在该在的地方,卧室里的床单平平展展。一切都显得实实在在,简简单单,但却干干净净。显然,这个男人是个持家能手。原来,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在上世纪80年代离婚后,他便没有再婚。“找老婆很麻烦的啊。”像被一个浪头打上了沙滩,他再也不打算回到湿漉漉的环境里去。他有一个女儿,早年已嫁到韶关。他笑呵呵地说:“外孙今年都已十八岁了。”

这栋房子是他在2017年时建的——自己花了八万元,国家补助了三万多。他再次笑了起来:“如果没有补助,这房子肯定建不成。”他的心里好像有一盏灯,照耀得脸庞都明亮了起来,让整个人显得熠熠放光。新房子便预示着新开端和新生活。他感觉那糟糕的过去已被抛在脑后,而现在,他到了“开心时刻”。现在,他每月有530多元的低保金,170元的养老保险;到年底时,还能有一千多元的产业分红,以及“一对一扶贫”的一千多元。他用这些钱来交水电费,买米、面和菜。有时,他会拿着老人卡坐公交车去市里——十三公里的路程需花半个小时——除了在市场上买些日用品外,他还会顺便逛一逛。

像邓事桂这样没有劳动能力的贫困户,工作队的主要任务是办理好各种政策兜底,在生活上关心和照顾,让他们感受到“一个都没有被落下”。而对那些有劳动能力的贫困户,南雄市则出台了非常具体的“以奖代补”政策。根据政策,一位贫困户每年可获得的奖补最高为3000元。关于奖补的十五项政策,规定得非常详细——一亩地若收入800斤水稻,则可奖补400元;若养鸡、鸭等家禽,一只可奖补20元;务工连续三个月以上,一次性奖补3000元。

“钢板”的西瓜

吴在房在村里有个响当当的外号——“钢板”。因为股骨头坏死,所以他的腿里加装了一块钢板。但是,这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三级残废”——个头中等,挺着微胖的肚腩,面孔的皮肤黧黑发亮,头发有些自来卷,裸露在酱色T恤衫外的手臂异常粗壮。他坦言:“走路的时候能感觉到微微的疼。”2014年在医院加钢板时,医生叮嘱他不能干重活,但他却闲不住。他甚至比一个健康人还努力——他一口气种了十二亩地!地里不仅长着西瓜和花生,还有水稻。扣除各种费用外,地里一年的收入有一万多。

他感慨地里的活实在不好干:“除了收割的时候,可以用拖拉机拉把农产品拉回来,很多活都得自己去地里干。”他笑了起来:“早上出去,晚上回来,有时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真的是起早贪黑。”看我瞪大眼睛,他便提高嗓门:“如果赶上收割时间,劳作的时间便会更长。”说这句话时,他像知识分子那般,选择了“劳作”这个词。然而,我并没有从这句话中听出书生味来,反而感受到了一股田野里的泥腥味。陈怡平适时地介绍说:“他种的西瓜很受欢迎啊!”于是,我雀跃起来,想去西瓜地看一看。

我们几个鱼贯地走进那片田野。当我的双脚踩在地埂上时,陡然间,浑身变得愉悦起来,我想起自己在童年时,傍晚走在自家地里的情形。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我们终于来到了瓜地。不,那只算是袖珍小瓜地——和我在新疆看到的那种广阔的大条田相比,这块地就像客厅里的地毯。然而,在那绿茸茸的叶片下,我看到了一个浑圆的小家伙:西瓜!“钢板”种的西瓜品种体型较小,皮也不厚,吃起来甜度没法和新疆的西瓜比。然而,在岭南能吃到西瓜,已是件不易之事。那个黝黑的男人,用手指点着圆乎乎的宝贝时,嘴角挂着个温柔的笑容。他在这块土地撒下了汗水,而这块土地也向他奉献出果实。

养殖户们的辛酸史

吴水林的个子不高,而且很精瘦,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腿上的牛仔裤也皱皱巴巴。也许是因为他的心思都在养鸡养鸭上,故而根本没时间照镜子——他屋后的那个大场院中,饲养了一千多只鸡鸭。通过“以奖代补”政策,他可以获得最高3000元的奖励。这个男人的日子很不容易——老婆和他离了婚,他还患有肺结核。现在,他和女儿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我不仅理解了他的邋遢,甚至还有些钦佩他——他收起病容,积极劳动,试图通过饲养家禽来改变生活。

我走进了那个大场院——通过一条颤巍巍的木板——走进了那个鸡鸭的乐园。刚下过雨,地上泛起一层泥,让脚底变得吧唧吧唧。主人热情地指着那些鸡和鸭,像是在介绍自己的儿子。突然间,东东窜了进来,追着鸡儿们狂吠。于是,我看到了惊诧的一幕——原本瘦弱的吴水林,陡然间变得高大矫健。他像奥林匹克赛场中的运动员,开始奔跑起来。他那花白的头发飘扬在半空,干瘦的臂膀不断挥舞,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咕咕声。他一会儿钻进黑色的网子,一会儿又从网子里钻出,一直保持着奔跑的状态。那条调皮的小黑狗,似乎根本不是为了吃鸡,而仅仅是逗一下人类,不断地左奔右突,就是不离开鸡圈。最终,还是陈怡平大喊着“东东”,才将狗儿唤出。

当我来到邓才胜的家里时,他和妻子邱传秀正在装吊扇。1968年生的丈夫,穿着白T恤和灰裤子,而妻子则穿着短袖衫。看起来这对夫妻显得健康,然而,丈夫患有肾结石,妻子患有硬皮病。1995年,儿子邓双飞的出生,为这个家增添了许多欣喜。这对夫妻不仅种花生和水稻,还养鸡和养猪,一年能有三万多的收入,日子过得还不错。然而,男主人却粗声粗气地说:“2019年养了20头猪,亏本没收入;养了250只鸡,有一半都死了。”到2020年时,他们不敢在养殖上投入太多,便将主要精力放在种地上。“今年种了八亩地,上半年种花生,下半年种水稻,应该有一万多的收入。”他是这样打算的:“等疫情过去后,还是要养殖,养殖不仅收入高,还有奖补!”

吴在荣的体型很精瘦,穿着白色T恤衫,脑袋上的头发很少。63岁的他腿有残疾,走路时一高一低。他的老婆也有智力障碍——经常会在夜里大喊大叫,且无缘无故地发火。女儿出嫁后,家里只剩下夫妻俩。男人不仅在地里种西瓜、花生和水稻,还饲养了两头牛。说起牛,他陡然得意起来:“一头牛便可以获得奖补1200元!”有时,他和妻子还会去河里放笼,等到第二天再捞上来。那些小银鱼如果干炸着吃,味道非常美味;如果拿到市场上去卖,一斤也能卖个十几块。他感慨自己的日子好多了:“一年能存下两万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