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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小说家》:尊严和自由在绝境里逢生
来源:北京日报 | 冯新平  2021年03月02日08:20

在《我的师承》中,双雪涛回忆自己大学时代胡乱看书,直至读到王小波才惊觉那就是他想成为的人。2011年,他的小说处女作《翅鬼》斩获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2012年,他辞去国有银行的工作,“我想吃写作这碗饭,赴汤蹈火,写出很牛的小说。”然而,辞职后的整整一年,他写的东西无人出版,也没能发表。他说自己那时就像乔伊斯小说《阿拉比》中的少年,站在如丛林一样的成人世界之前,紧紧攥着枚银币在手心,感到孤独和战栗。《刺杀小说家》(收录在短篇小说集《飞行家》中)就是他当时的内心写照。

2015年正在筹备《绣春刀:修罗战场》的路阳,读完《刺杀小说家》后当即表示想把它拍成电影。他在这篇三万字的小说中看到了困境下貌似无意义的残破人生所迸发出的顽强生命力。它所呈现的对命运的反抗和对希望的抱持,与散发着理想主义气息的《绣春刀》系列电影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原著彼此关联、相互纠缠的现实世界和奇幻世界给予电影巨大的改编空间,但同时也意味着需要添加大量的内容跨越文本,从而实现逻辑自洽,而视效大片的制作目标背后又是旷日持久的时间与雄厚可观的资金。

为了呈现天马行空的奇幻世界和真实生动的数字角色,由国内顶级视效团队打造的《刺杀小说家》不仅将实拍、计算机特效、虚拟拍摄、动作捕捉等多项尖端技术整合到一起,而且还以一套标准化的工业流程付诸实践,可以说是中国电影工业的一次革新。与此同时,影片又具备浓郁的东方美学气质。片中的异世界皇都以南北朝时期的北魏作为基底,还有神秘莫测的红甲武士、腾空飞翔的烛龙、美轮美奂的孔雀车、雷霆万钧的战斧、凝重沧桑的藤条斗笠,以及龙骨水车、石刻群、佛龛,泥彩塑、壁画,甚至老百姓手中打铁的锤子、割草的镰刀都带着一种古老而又青春的中国气息。

在重庆取景拍摄的现实世界也别具一格。路阳说他第一次到重庆取景时,就觉得这里的气质完全符合他对这部电影的想象,“重庆是新老交错在一起的,你在一个街区里能看到各种风格和各个年代的不同建筑,但它们又很自然地融为一体,并不突兀。这个城市有一种杂乱的秩序,这本身就挺超现实,在其他地方看不到,这就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形成了极大的张力。”波谲云诡的江景、阴雨淅沥的街道,迷离恍惚中有几分奇幻世界的气息,而面江靠山的龙门浩老街、陈旧不堪的图书馆又能让观众有一种切实的代入感。如此,彼此独立又相互交融的两个世界切换时才不至于显得突兀。

与影片磅礴瑰丽的视效相得益彰的是现实与奇幻的互文与映射。同名原著讲述了一“实”一“虚”两个故事。现实生活中,一个化名千兵卫的中年男人“我”受雇于人去刺杀一位小说家,因为后者正在创作一篇名为“心脏”的小说,发生在人物赤发鬼身上的事情都一一应验在现实世界的老伯身上。而虚构世界里,19岁的久藏心中念着母亲的遗言赶往京城去刺杀谋害父亲的赤发鬼,途中遇到失去父母的小橘子,二人勠力同心报仇雪恨。电影的叙述架构基本与原著相同,但影片在原有叙事基点的基础上拓展了故事的边界、丰富了故事的内容并深化了故事的主旨。

原著中的刺杀动机与其说是为了筹措一笔去北极看熊的钱款,不如说是一个心如死灰的男人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小说中寻找走丢女儿未果的父亲,在电影中看到了一线找回的希望,前提是完成屠灵(杨幂饰)委派的任务——刺杀小说家路空文(董子健饰)。不无虚幻的人生目的演变为迫切无比的叙事动力,而隐藏在文本中妻离女散的悲剧,在银幕上则突显为父亲关宁(雷佳音饰)不顾一切寻找女儿的下落,原先波澜不惊的刺杀过程也相应地变得动人心魄。

原著中一手遮天的赤发鬼对应位高权重的老伯,电影里口若悬河控制人们思想的科技巨头映射众人匍匐膜拜的赤发上人。以分节形式、交替叙述的小说止于虚实世界不温不火的对照,而将奇幻世界与现实生活打通的电影使得二者的互文触目惊心,而且有着相辅相成、彼此深化的化学反应。

原著让一个籍籍无名的作家,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下以“天人感应”的方式,使得一个手眼通天的人寝食难安,甚至危及生命。电影中小说家创造的虚构世界伤害着杀父仇人,关宁常常莫名其妙地梦到一座云中城。凶手斩草除根的动机与父亲自责悔恨的心理,将不无荒诞的情节与山南海北的人物勾连到一起,而关宁写在笔记本上梦呓般的文字,成为小说家打通思路的灵感来源。虚构渗透现实,现实又影响虚构,共同形成一个不断扩展的循环,同时又持续发展着影片普世化的主题。

《刺杀小说家》既凭借其震撼的视听效果吸引眼球,又因其温暖动人的内核打动人心。小说家罔顾生活中的成败得失,一心创造自己的小说世界;关宁六年来踏破铁鞋寻觅走丢的女儿,迷失在因自己的疏忽而造成的人生困境中。小说家不再疲于逃命,转而踏上弑神之路。杀手被小说家的故事拯救,小说家在杀手的启发下完成了小说,二人破除心魔的同时合力“写死”了佛面兽心的赤发上人,也将两面三刀的集团老总送进了监狱。奇幻世界中,小橘子获得解救;现实生活中,关宁找到女儿。这与其说是小说改变了现实,不如说一切源自信念的力量。

绝地反击的少年与矢志不渝的作家皆是满怀热血、一腔孤勇之人。一人分饰两角的董子健将前者由弱到强的表现诠释得可圈可点,将后者落拓不羁的气质与不疯魔不成活的言行呈现得别具一格。两角集于一身的雷佳音,现实中落魄潦倒几近癫狂,奇幻里放手一搏已然疯狂。两种狂,一样爱。他所呈现的情感力量是这部电影最大的共情所在。如果减少一些过于夸张的特效场面,关宁与女儿的情感互动更为细腻丰满,小说家路空文与小说的纠缠牵绊更为切实充分,影片会更好一些。

从《翅鬼》的横空出世,到《聋哑时代》的写作操练,及至标志成熟的《平原上的摩西》,还有更上层楼的两部小说集《飞行家》和《猎人》,这些题材丰富、主旨各异的小说表明,在不到十年的写作生涯中双雪涛的创作风格和美学原则已有独树一帜的意味。与双雪涛相似的是,辞去公职后的路阳因《盲人电影院》而崭露头角,然后是在中国电影界掀起风暴的“绣春刀美学”,及至五年磨一剑的《刺杀小说家》,被誉为“新一代鬼才导演”的他正在开创自己的电影时代。文学与电影,作家与导演,生活与创作,皆凝聚在这部充满青春气息的电影中。他们都在用充满尊严的叙述书写个体命运,为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们说出深埋在沉默之灰下的痛苦,也都在以理想主义气息浓郁的故事呈现庸常生活中个体对美感和诗意的向往与追寻。诚如《飞行家》封面所写:“大雪覆盖不了凡人的热血,尊严和自由在绝境里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