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停留的风尚
来源:海南日报 | 王卓森  2021年02月28日22:05

走进海口的骑楼老街,有人看到繁华旧貌,有人遇见停留的风尚,有人勾连起百年前的开埠情景,而我,却愿意想象一部下南洋的历史如何写出异乡的漂泊,在这份南方海岸上的都市乡愁中静静地归来。

沿着黄昏日落的方向,我的右手,是比椰子树还高的挺立的钟楼,钟楼之下,是不知疲倦的日夜淌水的海甸溪,连着琼州海峡的波涛,半咸半淡的水体让它自有一种不同于山野溪水的气味,因为切过城市的躯体,又让它收纳了某些时尚的气息。我的左手,是海口老所城的街区,宽不过三里,一声叫唤就可以荡个来回,老所城底处往外,就是东西两湖水,好像是上几辈的人忘记带走的两件旧物。骑楼老街就在老所城里,容颜从盛年到落拓,再到今天的热情修复,但见了时光的刀锋,也流露了人心的牵强,总是要留住什么,让文化成为符号,于是此处就有了与骑楼老街相应的一道风情,街上人总是不少,踏着老街新铺的石板块,徜徉着,转身复徜徉,成了老街的一个个移动的时光点,填充着骑楼的新梦。

在许多个比白天还热闹的夜晚,我坐在骑楼下的街边一隅,沉沦于与街道一样狭长的夜色中,吸着一颗椰子,藏于这颗坚硬果实内心的沁凉的水分,顺着喉管流进我全身的感觉的时候,我依稀听到南海风浪的吹打之声,风浪的喧响,仿佛来自眼前这片穿越世纪、望向世界的街区的深沉呼吸。骑楼老街,或者老街骑楼,那是海口城根上长出来的一段老木,也是老海口、老华侨遗忘在街道上的一个老故事,在这个世纪故事中,多少人随着涨进海甸溪的海水漂远了,多少事物在钟楼的钟鸣中一点点地剥落,然后一点点被琼州海峡的咸风荡然消蚀。此刻,从街角传来的琼剧声,让这里悠然泛起一份属于这座海岛的俗世温暖。

在海岛,在海口,骑楼老街无疑是一个放任着几分慵懒的生活现场。走进老街,无论是抬头仰望楼门头上雕刻的老字号店名,还是为躲避热带火辣的阳光蛰伏在水店里喝水,这两个简单切换的动作,都会让人有一种梦幻之感,好像时光在交错翻动着一本线装旧书与一本彩色新书。特别喜欢老店名的人情味和典雅之气,这一定是请当时饱读诗书的先生或一言九鼎的名流题写的,每一家店名都不失为一幅好书法,看得出是出自不同人的手笔,每个字都端着一种风物长宜放眼量的静气和厚道。确实,在骑楼老街转多了,会感受到某种独特的气息充盈身外的所有空间,这种气息,兴许就是中国文化、南洋韵味和老海口风情的杂糅吧,光是骑楼的立面和楼顶的造型风格,就几乎没有一家楼房是相同的,缕缕透露着楼房主人当年的用心。老街的旧主人已经离开我们远去,但新主人依然在退去百年繁华的得胜沙路、博爱路、中山路、新华路、少史巷、打铁巷、水巷口、五层楼、东亚书店、海南书局、大光书局、琼崖汽车公司、德兴纱绸、裕大公司、胡生记、后天庙、西天庙等等老街道上和一间间老房子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晨昏之间进进出出,开着小汽车,骑着电单车、摩托车,抑或步行,上班务职,上学读书,经商从业,引车卖浆,吃喝拉撒,做着当下能做的营生,过着当下该过的日子,他们大多是世代老所城里的居民,操着本地话,穿梭在游客中,脸上不着一丝被时代惊动的表情,觉得生活就是如此。中山路上一家骑楼里,开着一家碳画店,店主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女老画师,终日笑脸灿然地用黑碳为别人画像,一得空闲就素描眼前的街景,一些外地和国际客人还被她画到素描稿里,她也成了骑楼老街的一道街景。

骑楼下的风景里,越来越多的岛外游客,不消说是一抹抹流动的色彩,他们好奇的眼神、夸张的表情、悠闲的步履,给老街注入了某种异乡风情。而散淡的老街人却是这道风景中最鲜活的生命群体,也是最生动的命运注脚。骑楼老街每一天的剧情,都有他们起伏的吆喝声和或忙碌或悠闲的身影,他们是骑楼老街生活始终的参与者。从前,老街人把本市以外的市县称为“下边”,把“下边”的人称为“村能”,一股身居老街骑楼的自豪溢在话语中。任何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待久了,会从频频过往和点滴接触中认识最本色的老街人,并从内心里认同他们的好客性格和生活哲学。他们不欺生、不排外,是海岛上最容易相处的人,在巷口有人问路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带他走到巷尾。他们宁做一个真实而平凡的市民,也不会差强己意做不切实际之事。在这座不大的城里,乘坐公交车,人们争着让座已成为一城风气,传送遐迩,小学生让座大学生,八十九岁让座九十岁。因为生活在骑楼老街之下,车水马龙和茶喧酒闹之声终日不绝于耳,睡起就吃食,简单的幸福轻易就涌满了他们的内心,滋生了他们的获得感,也培养了他们崇尚一切不用就坏的及时消费的当下人生,快意多于拘谨,乐观胜过发愁,知足之意沁入了他们生活的分分秒秒。这一种状态,与骑楼老街慢调的黄昏十分吻合。街灯未上,斜来的夕照越过海甸溪边的钟楼,用金色的刷子涂抹着骑楼老街高过地面的一切,镶嵌着七彩玻璃的窗户把阳光邀请入屋里,赶走夜来临之前老房子里过于沉静的暗幽,让气氛更适合于晚间的经营活动和海岛的夜生活。

我登上水巷口边市政府开发的一座新骑楼,向着深深的老街望去,恍惚望见当年穿着白西装、戴南洋帽的出息“番客”,带着他们的家眷,在老街上穿行,在骑楼下饮茶,或者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在叙聊。一阵海上的凉风吹来,回过神的我看游人指指点点,想着骑楼老街的明天,突然十分强烈地愿它走出百年前的旧光景,犹如一道残阳悄然隐退,在迷离日久的记忆中射出新鲜的晨光。此时,我的身边,一个挥刀劈椰子的小哥正忙碌着,插在他裤子后袋的手机反复放送着一首满世界飘荡的网歌,一句“他们说你嫁到了伊犁”,一下子把时光推向远处。错愕间,我看了看老街,老街还是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