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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滴泪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刘荒田(美国)  2021年02月25日06:19

那一滴泪落在距今40余年的1980年7月5日。那一天早上,两个家庭——我一家四口和二姨妹的新婚丈夫,从香港乘泛美航空公司的客机,取道日本,抵达旧金山。就此,开始了移民的下半生。车进旧金山市,到了滨海的利治文区,停在第六街一栋双层住宅前。这里的地下,住着岳父母和最小的三姨妹,他们是老金山。二楼住着先一年和我们一样从国内来的内兄一家。二姨妹和丈夫也有了住处——车库改建的小单位,位于住宅大门的一侧。

放下行李,和各人见面,尽完礼数,到了午饭时间。岳父为此制定了菜单,可见洗尘的郑重。饭后,我依然清醒非常,时差从来没领教过,听说也是第一次。一切是如此新鲜,刺激,兴奋还兴奋不过来呢!而况年富力强,一二十个小时的跨洋之旅不算什么。

一桩事老记挂着,必须马上办。我对第一次见到的岳父大人期期艾艾地说:“要给家里写信。”岳父说:“应该的,越快越好。”他进卧室,拿了一封邮简,一支圆珠笔,交给我,吩咐:“你去那里,关上门写。”他指了指大门旁边的小屋子。是的,这里太吵,我的两个孩子、内兄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在乡间时一起玩,一年多不见,格外欢喜,闹成一片。妻子和她妈妈谈话,母女在家乡一别至此18个年头。

我走进小屋,里面无人。桌上摊开邮简。不必贴邮票,比平信便宜两毛钱的邮简,信纸和信封一体,蓝中泛绿,带类似香皂的淡香。在国内时,接到这种邮简多封,都是岳父寄来的,那洋味越过万里大洋竟没消散。邮简引发的感慨,一如后来在唐人街的邮局,第一次看到一位同胞填汇款单,掏出钞票,寄回家乡。教家乡亲人望穿秋水的东西——信和钱,源头都在这里。

我开始动笔。“亲爱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们:”刹那间,强烈无比的伤感袭来,难以自持,把笔放下,双手抱住越垂越低的头。向皇天后土发誓,如要我解释为何而哭,连一条站得住脚的理由也没有。不是偷渡客,老婆孩子都在身边。不愁没人照应,解决一家吃住毫无困难。下一步才是找工作,租房子。与这一幕相同的,是20年前,12岁,考进县城的中学当寄宿生。学校住下的第一天,我也是这样偷偷哭泣的。对照之后,理清头绪:为想家而哭。乡愁是本能,理性无从管辖。尽情哭吧!趁旁边没人。

极轻微的“啪”一声,一滴泪落在邮简上,正好位于第一行字下方。邮简可能是油光纸做的,格外光滑,水滴在纸面不易被吸收。清澈、浑圆的一滴。我惊奇地凝睇,把它比作莲叶上的露珠,却记起苏东坡的《百步洪》,以“飞电过隙珠翻荷”比拟水波的冲泻,极言荷上水珠滑动之快,这一颗却纹丝不动,并不贴切。

要继续写,须把它弄掉。然而,手没动,不是舍不得,而是预见到,即使抹去,它也不会立刻变干,反而洇湿一小片,下笔更难。除非有吸墨纸。怎么办?静默十来分钟,待情绪平复。院子里的喧闹声挤入。再过一会,儿子就要来敲门。

只好让笔尖绕道。空下两行,继续写,尽是教人看了雀跃的好事儿。

“岳父母的家,像省城的宾馆一样漂亮”“65美元已从香港寄出,你们收到以后,请用来拜祭祖先”“我们很好,两个孩子很乖,他们很快就适应”……

信写完,那一滴泪还没干透。只好小心翼翼地把邮简放到五斗橱顶部,让小孩子够不着。两个小时以后,拿起一看。泪痕成为原点,色近墨汁,细心的读信者可猜出,这是眼泪。

32岁的新移民,在异国的第一滴泪,是永恒的乡愁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