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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孔窑
来源:文艺报 | 子 禾  2021年02月22日06:22

天擦黑时,表哥骑着自行车来了。连院子都没进,就停在院门口,奶奶早收拾好东西,只需裹在一个灰色的包袱中。土路在蓝盈盈的冰雪中隐隐延伸,渐重的夜色在刀子般的寒气中不断冲击着颠簸的自行车。车子依然向前,表哥那么年轻,遇到上坡路,他干脆拱起身体,让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脚踏板上,连嘴里呼出的气也在冲破那些隐秘的阻碍。有那么一个瞬间,车子倾斜着切进灰暗的积雪中,但并没有滑倒,倔强地稳起来,继续往暮色中前进。

狗吠了几声,知道是表哥,转而呜呜狺狺,在那棵野高的老槐树下晃晃鬼影般的尾巴,收声进了狗窝。厨屋中蒸汽腾腾,好多女人在帮忙准备第二天要用的各种食物。姑姑迎上来,还那样笑着,问我是不是冻坏了,不等回答,便把我抱到只铺了一张席子的炕上。已经冻得麻木的双脚一贴在滚烫的炕上,就一阵阵刺痛,而刺痛深处,是一波波舒散开的快慰。表哥站在门口的雾气中,两颊冻得发红,爽意地笑着,和姑姑一起将小脚的奶奶扶上炕。

第二天下午,在一片鞭炮声中,表哥推着那辆看上去还很新的二八自行车,载着新娘子进了院落。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肩上披挂着红色的绸缎被面,新娘穿一身红色棉夹袄,头上也盖着一块类似被面的红绸缎。绸缎上的金丝线,绣的是龙凤呈祥。

八仙桌摆在厨屋和洞房中间的崖壁下,上面供奉着香炉和贡品,两旁坐着姑姑和姑父。姑姑还那样笑盈盈的样子,姑父的胡子打理过,但依然太过芜杂浓密,黑岑岑一片,几乎遮住了半张脸,眼睛和鼻子紧紧凑在一起。“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有人朗声喊着,表哥拉着新娘的手应声而拜。还没拜完,就有人不知从哪里找来红颜料,抹得姑父和姑姑脸上都是。姑父的黑胡子成了红胡子,咧嘴笑着。院里闹声喧天。

姑父家有四孔窑,正面崖壁上只有三孔,中间是厨屋,两边分别是姑父和姑姑的卧室,以及表哥和表嫂的洞房,第四孔和姑姑的卧室门对门。这构造多少有点奇怪。西北人挖窑,多找一面有天然落差的黄土崖面,人工斩挖,形成立面平整的崖壁,再在崖壁上开凿窑洞,崖壁前被斩挖出来的凹地,圈上围墙,就成了院子。姑父家的布局,意味着斩挖崖面的工程没有完工,院落里留了一块孤立的黄土台子,后来又在黄土台子中挖了第四孔窑。

这孔窑十分阔大,放满了各种农具、工具、杂物,以及姑父储存着待售的蔫苹果和梨子,白菜、萝卜和土豆,牛羊的草料,甚至烧炕用的柴草。还有两个奇怪的东西,放在柴草旁边:脸盆形状的泥墩子,干了的泥里夹杂着一节节的麦草(麦草会让它更牢固),上面各有五个孔。这两个东西旁边就放着它们的模具,两个有许多紫红色碎花的破洋瓷盆。发现它们,有一种奇妙的感受,像真的发现了什么,又像并没有。表哥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站在我身后,笑眯眯地冲泥墩子抬抬下巴,让我抱抱看,我运足力气,弯腰去抱其中一个,那东西纹丝不动,再换一个,涨红了脸,还是纹丝不动。

“猜一下,是做什么的?”表哥看着我,神情中有些微的自豪。我想了一会儿,确认自己脑中一片空白。表哥仍然微笑着看我,同时弯腰,张开五指,抓进那东西上的五个孔中,脚跟立稳,很轻易地将它们抓起来,两条胳膊缓缓的,一提一落。很快,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几个回合后,将它们放下,表哥擦擦汗,再次对我微笑,说这样扎马步最稳。我问他:“你是在练武吗?”表哥没回答,只说要练就得坚持不懈,“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我问他:“你想当武林高手吗?”

表哥新婚后,我和奶奶在姑姑家逗留了好几天,直到临近过年,才被表哥送回家。那之后,我曾长时间想象,表哥是一个武艺非凡的人:天麻麻亮,他就起床了,先去第四孔窑中扎马步,抓提泥墩子练武,那时候窑洞里还只有隐约的一点点光亮;然后再出门,忙一天中所有要忙的事情;晚饭后再去一次,那时候窑里已经漆黑一片,但不要紧,表哥对那儿的一切均了然于心。

两个孩子出生七八年(或者八九年乃至更多年)后,表哥买了阴阳先生的经书,闲暇时间自学,背经文,画符咒,甚至用细密的冬梨木刻了符咒上必用的方头大印。我知道这事时,他大概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嘴上说闲着没事随便看看。始终没见阴阳穿的道袍和铜摇铃。那不是他可以自制的。后来问起,表哥脸上浮着隐忍的笑容,两道法令纹深邃而显眼。“隔壁的老阴阳,卜治我这么多年,弄得我一家鸡犬不宁。”他说的是邻居,一个七十多岁的老阴阳,从来邻里关系不好,据说老阴阳在自家崖背上压了一条符咒——表哥认为,正是这东西,弄得他一家许多年翻不了身。

第四孔窑连同它依存的那块孤立的土台子,就是那几年被表哥雇了推土机推掉的,代之而起的是一排红砖红瓦房。姑父和姑姑的卧室挪到了瓦房中,老卧室空起来。我至今不清楚,推掉第四孔窑,是出于一个阴阳某些令人不可思议的考虑(这是极有可能的,人们相信院落布局的改变会改变整个家庭的运势),还是出于简单的以新代旧的物理考虑。而令人略感奇怪的是,表哥表嫂依然住在当年做洞房的窑洞里,并没迁入新修的瓦房。

我们堂兄弟五个,正月初三去给姑姑拜年,家里只有姑姑、姑父和表哥。表嫂和已经十五六岁的女儿、儿子去了娘家。姑姑高兴得走出走进,给我们准备各种吃货,瓜子、糖果、核桃、油果子,又让姑父去地窖挑几个好苹果上来。姑父撅着灰白的山羊胡,瘸着一条老腿出了门。在场的表哥脸一沉,说他去拿。很快端来一塑料盆苹果,好几个苹果上由于挂色前贴了剪纸,长出“富贵”“平安”“幸福”等字样,甚至还有因装在方形罐头瓶里而长成方形的。我们笑称表哥是水果艺术家,他谦虚地否认了。姑姑在厨屋做饭时,姑父不知道在院子里做什么,我们表兄弟闲聊,一年的打工生活、收入、年后的打算、孩子的成绩,诸如此类。

姑姑极力劝我们晚上留宿,说以前来至少要住一夜,现在几年来不了一次,还总是放下礼物就走,“我心里卡壳得很”。我们也就留下。留下来似乎也没多少意思,能说的话无非那些,吃饭前后已经说过,以前孩子时来拜年,还可以晚上放花放炮,现在堂兄弟五人,没有谁还适合做这些事。晚上睡觉前,我主动留在姑姑和姑父的卧室里。远在异乡,多年不回老家,想着多和姑姑待些时间,或许聊聊天。其他四兄弟跟表哥去了他窑里,说要打牌。

姑父抽了两锅旱烟,躺下没多久便呼噜噜打起鼾。姑姑叹口气说:“腊月打工刚回来,就恶狠狠卖掉了我五六头奶羊。”我这才知道姑姑在养羊。“放羊清闲,不放羊留在家里,整天淘气哇嗓。”我们都知道姑姑和儿媳从来关系紧张。我说羊卖掉也好,年纪大了,在山里跑来跑去,出个意外怎么办。姑姑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可不是这么想,他是嫌我忙着放羊,没帮他媳妇掰玉米。”这时候,弟弟跑来喊我,带着哭腔让我赶紧去窑里看看,说老三嘟嘟囔囔说梦话,怎么摇都摇不醒。

老三仰躺着,两只手捏成拳头放在胸口上,嘴唇微微发紫,含含糊糊哼唧着,似痛苦,又似恼怒,像胸口里囚禁着一头恼怒又绝望的怪兽。我试图将他的手拉开,可他身体僵硬如柴,怎么都拉不开,只好放弃。其他堂兄弟在炕上,围坐在老三身边,满脸惊慌,不知所措。表哥已经下炕,低沉着脸,满面愤怒,太阳穴上青筋暴突,在炕前蹙着眉头踱步。来回转了几圈后,他猛然立住,瞪着仍然双眼紧闭的老三,愤然说:“在这里装神弄鬼是吧?专意来整治我是吧?是神是鬼,哪里来的,你跳出来让我看看!”这么说着,他竟然打开炕烟门,抓了一把土灰出来,命令我们扳开老三的嘴。

弟弟最小,那时候也就十六七岁,先是一愣,接着竟哭起来。见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表哥便打算自己动手。我赶紧制止,让表哥等一下,又差弟弟回厨屋倒了一碗热水。热水端来,贴着老三的嘴唇一点点灌进去,没几秒钟,老三就睁开眼睛,一骨碌翻身爬起,说:“日他妈,做了个梦,怎么都醒不来。”表哥将抓在手里的一把土灰扔进炕烟门,不确定地笑起来,那笑中的隐忍与尴尬,被深深的法令纹扩散得满脸都是。在灯影幢幢的暗光下,我第一次发现表哥颧骨野高,眼窝深陷,这使他的脸看上去仿佛不是脸,而是一个瘦骨架或骨架的影子。

院子里一片漆黑,高远的苍穹上隐约闪着几点星光。院外那棵老槐树上,断断续续传来几声梦魇似的野雀的叫声。夜里太冷了,和第四孔窑还在时一样。姑姑还没睡,紧张地问我窑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