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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
来源:文化艺术报 | 安黎  2021年02月19日07:26

每过完年,耳旁总不乏这样的叹息:年味怎么越来越淡了呢?

年有味吗?询问一百个人,相信九十个以上的人,都会点头称有。但若进一步追问年味究竟为何,多数人又会一脸的懵懂,口齿含糊地难以给出确切的答案。

套用奥古斯汀表述时间的句式来描述人们对年味的感受,恐怕再合适不过了:当你没有询问年味是啥的时候,我是知道年味是啥的;但当你询问年味是啥的时候,我反而不知道年味是啥了——这段颇为拗口的话语,其核心意思是,年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与形形色色的气味相类似,年味看不见,抓不住,却能感受得到。

那么,年味到底为何呢?依我之理解,所指应是由过年的过程衍生出的过年的气氛。过程缺失,气氛也就缺乏;过程遭到删减,年味也就趋于平淡。计较于年味的有无和浓淡,隐身其后的,是人们对那些遭到抛弃的过年过程的深情眷恋。年岁稍长者,习惯于以年少时的记忆为参照,以老祖先遗留的民俗为正统,总是期待着过年就要像过年的样子,不能将其矮化为平凡的日子。如果说生活的日常宛若一张张潦草的白纸,那么过年则是在精心绘制一幅油画,既要色彩斑斓,又要妙趣横生。自古而今,十里乡俗尽管有所不同,但各个地域的人们过年,却都在遵循着一套相对固化的古旧程式,且从潜意识里认为,唯有沿着这套程式循规蹈矩,不精简不遗漏每一个环节,才能更为贴近设立过年的初衷。程式尽管繁琐而冗长,但人们却甘愿沉陷其中,在无尽的疲累中咂摸儿孙绕膝笑声满院的丝丝甘甜——此时就连家长的吆喝声,也不再像往日铁锤砸石那般生硬,而是洋溢着母羊哺羔般的柔情蜜意。

仪式大致是由三个板块组成的,即年前的筹备、过年时的吃穿以及年后的拜年等。年前的筹备最为拖沓,像二胡在演奏某首婉转悠长的曲目,从腊月初五的五豆节起,序曲就已拉响。继而随着腊八节、灶王节的接踵而至,又囫囵而过,主妇冻得通红的勤快手脚,显得更加地忙乱。劈柴、刷墙、剃头、洗衣、杀猪、置年货、糊窗格、贴年画、蒸花馍、炸麻花、祭先祖、放鞭炮、包饺子等等,循序而渐进。过年的那一天,因前期的劳作,一切都被收拾停当,反倒显得无所事事,坐享其成。仿佛将近一月的辛苦,只是为了换取这一天的逍遥快活。毫不讳言地说,贪图享乐是人与生俱来的原始天性,除非迫不得已,没有谁心甘情愿去从事劳动的。受这种心理隐秘的支配,于是一年当中最为舒适最为闲散的过年这天,就被人格外地憧憬,也格外地眷恋——既怕它迟疑不来,又怕它来了转瞬即逝。

年味何以像被水稀释的酒液,会越来越淡?究其实质,还是与物质的极大丰富有关。比之过往,人和人之间的依存度不但未获提升,反而在悄然地沉降。就连亲戚间的拜年,也早已抛却了趁机饱餐一顿的难言隐衷,演化为不受情感驱动的走过场。而交通工具的更新,更在为本就松弛的亲情扭结,解衣宽带——过去拜年一天才走那么一两家,而现在,仿佛旋风一般,一天之内就能将所有的亲戚扫荡殆尽。因为急于赶场子,于是每到一户皆行色匆匆,稍坐片刻便扬长而去,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围坐热炕,亲密无间地从太阳东来闲扯到太阳西去。

年味变淡,不足为奇,也无须焦虑。因为春节,本就孕育并脱胎于相互依赖的农耕时期,与充满交易色彩的现实环境貌合神离,甚至格格不入,实属正常不过。作为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为过年形式的丢失而捶胸顿足,倒是应对过年内容的空心化保持应有的警觉。怎样在物质飞扬跋扈的世界里能给精神留有一片绿地,怎样在现代生活方式中不遗弃和淘汰民族古老的文化习俗,怎样在功利性越来越强的人际网络中尚能留存亲情的暖光——如此等等,既是摆在我们眼前的难题,也是搅扰我们睡梦的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