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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冻酸梨”
来源:河北日报 | 肖复兴  2021年02月19日07:10

北大荒讲究猫冬。过年那几天休息,更是要猫冬了。任凭外面大雪纷飞,零下三四十摄氏度,屋里却是温暖如春。一铺火炕烧得烫屁股,一炉松木柈子燃起冲天的火苗,先要把过年的气氛点燃得火热。即使是再穷的日子,一年难得见到荤腥儿,队上也要在年前炖上一大锅肉,作为全队知青的年夜饭。还要剁上一堆肉馅,怎么也得让大家在年三十吃顿纯肉馅的饺子。这是在北大荒一年里,最热闹、最开心的日子。

大年夜里,饺子并不是绝对的主角,炖肉也不是,它们二位和酒联袂,才是过年的三主角,是这一夜亮相的刘关张。这时的酒,必备两样,一是北大荒军川农场出的60度烧酒,一是哈尔滨冰啤,一瓶瓶昂首挺立,各站一排,对峙着立在窗台上,在马灯下威风凛凛地闪着摇曳不定的幽光。那真算得上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滚热的烧酒和透心凉的冰啤交叉作业,在肚子里左右开弓,翻江倒海,是以后日子里再没有过的体验。得特意说一说冰啤,是结了冰碴甚至是冻成冰坨的啤酒,喝一口,那真是透心凉。照当地老乡话说,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年轻时吃凉不管酸,喝得痛快,如今,因冰啤落下胃病的不在少数。

知青汇聚在队上大食堂里。那可是“人大会堂”,所有的会议,包括批判会、联欢会,都在这里召开或举办。与其他会议不同,大年夜的聚会最为热闹,烟火气浓,人声鼎沸。那时,没有红灯笼可挂,但队口和食堂外有冰灯闪烁,虽制作得简易,歪七扭八,却应和着食堂里的欢声笑语,烘托着过年别样的气氛。

痛饮之下,这一夜,喝醉酒的人不在少数。即使没有喝醉,嗓子眼儿也让酒烧得直冒火。这时候,解酒,或者解渴,可以浇灭嗓子眼儿冒火的最好的东西,不是老醋,不是热茶,而是冻酸梨。这玩意儿北大荒独有。

以前,老北京也曾有过冻酸梨卖,但不是一个品种,远不如北大荒的冻酸梨个头儿硕大,汁水饱满。更主要的是酸度十足,一口咬下去,在平常的日子里,会让人回味无穷,在大年夜这样的醉酒时刻,就更是一下子钻进胃里,然后一箭穿心,将酒击溃,即便不是瞬间酒醒,起码让人打一个激灵,清醒几分,嗓子眼儿冒出的火熄灭大半。

关键得有冻酸梨呀!冻酸梨,成为此刻的救兵,众人的渴望,比饺子、炖肉和酒,都要扮演主角了。

秋子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盆凉水中的冻酸梨。怎么就这么恰当其时呢。急急风的锣鼓点儿一响,主角就应声出场,赢来了一个“挑帘好”。秋子是司务长,也是北京知青,我中学的同学。不是他料事如神,而是秃顶上的虱子明摆着,大年夜里大伙的酒肯定得喝高了。年三十清早,秋子便开着一辆铁牛到富锦县城,想去为大家买冻酸梨,顺便为大家再采购点儿过年的其他吃食。县城离我们队一百来里地,铁牛是一辆轮式的三轮柴油车,“突突突”地冒烟,跑得却不快。一来一去,得跑上小一天。所以,秋子一大早就出发了,谁知起个大早,还是赶了个晚集,跑遍了县城大小商店,柜台上都是空空如也,连平常卖不出去的水果罐头都没有了。好不容易,看见一家商店的角落里堆着半麻袋黑黢黢的家伙,就近一摸,是冻酸梨,尽管不少都冻烂了,是别人不买的剩货,还是立刻包了圆儿。一百来里地赶回二队,解了大年夜的燃眉之急。

那种只有在北大荒才能见到的冻酸梨,硬邦邦、圆鼓鼓、黑乎乎的,说好听点儿,像手雷,像铅球;说难听点儿,跟煤块一样。放进凉水里拔出一身冰碴才能吃,吃得能酸倒牙根儿。但那玩意儿很解酒,和酒是冤家,是绝配。那年大年夜里,人们都是靠它解酒,润嗓子,开胃口。冻酸梨吃得一个不剩,大家缓过了气,开始唱歌。开始,是一个人唱,接着是大家合唱,震天动地,回荡在大年夜空里。唱到最后,有人哭了。谁都知道,都在想家。此刻,爸爸妈妈只能孤零零在遥远的北京过年了。

队上,有狗吠声,歌声惊动了它们。队口和食堂外的冰灯,寂寞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