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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理想 ——新年试笔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建永  2021年02月18日18:36

当你五岁半的孩子刚上小学一年级不到一个半月的时候,被班主任老师两次“送”回家,说这孩子有点弱智,并且要求自动退学,你会如何面对孩子,和孩子谈点什么呢?

我的经验是,谈理想。

1996年我刚来北京当起了“北漂”,夫人暂时还在山西省阳泉市公安局上班。我先把五岁半的女儿带过来,托人帮忙在租住地西城区东养马营胡同附近某小学就近入学。由于是借读,当时户口尚未进京,故无须办理入学手续,只交了一笔借读费。校长问孩子几岁了,我说六——还没等我说完六虚岁,帮忙者便赶忙说六周岁整。校长看看女儿个头挺高的,便点头同意了。

但女儿入学后“状况”频频。数学课上,女儿不会数数,数到20就返回11、12、13……再数到20,怎么也突不破21到30这个“瓶颈”,更别说40、50、60乃至100往上了。在语文课上,女儿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却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女儿在课堂上坐不稳,不停地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充满好奇……这跟北京的同龄孩子相比,真地很“弱智”。二十年后女儿写文章说,当时老师说我弱智,我自己也以为我是弱智。

我跟班主任老师反复申明女儿并不弱智。这位大约五十开外的女老师说,你们这些家长啊,就是不能面对现实,我教了一辈子书,还能看错吗?我对老师说,请再试一个月,如果女儿还是跟不上,我就把她领回来。老师要求写下保证书,我说不必了,我的女儿对您班来说只是几十分之一,对我来说却是百分之百,请您相信我的承诺。

送走老师,面对女儿。

我问女儿,你能跟得上吗?女儿战兢兢地直摇头。

我再问女儿,你觉得自己聪明吗?女儿还是摇头。

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我知道幼小心灵的自卑会伤到她。

我把女儿抱在膝上,心里酸酸的,过了好一阵儿才慢慢地说,宝儿,你知道自己四个月零一天开始叫爸爸吗?女儿点点头(这当然是听大人说的)。我又说,你知道自己半岁以后就能简单说一点儿话吗?女儿又点点头(这也是听大人说的)。我接着说,你一周岁那年跟爸爸妈妈回奶奶家过年,路过县城住在亲戚家里,晚上睡下后你不停地哭啊哭,哭个没完没了——你出生以来是从不哭闹的,当医生的大姨起初还怀疑你痛觉神经迟钝,故意掐你一下,你哇地一声大哭,我们这才放心——听到这里,女儿嘿嘿笑出了声。我接着说,那天夜里你哭啊哭,原来是新房子煤气泄漏,大人太劳累昏沉睡去,小孩子“赤子之心”,口腔、鼻腔和肚子里都很干净,闻不得一点儿烟熏火燎的味道,终于把爸爸哭清醒了——“啊!煤气中毒!”爸爸打开窗户放进新鲜空气,你的妈妈又吐又泻,已经软得站不起来……当爸爸将一切处理妥当后,你已安然入睡,爸爸推你一把看看有没有事,你睡梦中嘟囔着说“讨厌”,你还记得不?女儿欢欢地点头说记得(这当然也是听大人讲过的)。

我摸着女儿的小脑瓜说,宝儿从小很聪明。你现在不会数数,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是爸爸妈妈没有教过你,是我们的失误,不能怪你。这些年爸爸一直在外地读书和工作,妈妈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带着你去上班,每天做三顿饭加上为你洗澡洗衣服搞卫生,天天忙到深夜,只顾你吃好喝好玩好洗漱得干干净净,却没顾上教你学习。你从未上过幼儿园和学前班(去过两次,大病两场,我们便决定不再让你去了),不懂得听课,不会数数认字,这都没什么,这些都很简单,只要你现在上课好好听老师讲课,聪明的宝儿很快就能学会。有哪些不会的,爸爸每天晚上教你,怎么样?我攥紧拳头举了举说,宝儿,你要有争当好学生的目标和理想啊!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跟五岁半的女儿郑重其事地谈理想。

我分明地记得,女儿两只眼睛由黯淡而渐渐地转出了明亮的光。

多年后女儿还跟我说,千万不要小看小孩儿的感受力与接受力。

此后,我每天早晨踏着一辆破自行车,到十公里外位于蒋宅口的《战略与管理》杂志社上班,五点多下班后骑行十公里回到家已过六点,第一件事就是做炸酱面(也只会做一种炸酱面),跟女儿坐在小桌旁呼噜呼噜吃完面,喝一碗面汤,说说话,凉凉汗。然后,我拿出老房东积攒的已经作废了的无数盒火柴中的一盒,把100根火柴棍排成一条长队,让女儿10根一组、10根一组地数,经过几次反复,终于打通21到30这个“瓶颈”,很快便40、50、60……轻松地数到100,女儿是那么地开心!然后,教她认字,写字。晚上睡下后再给她讲故事,念童话,读泰戈尔和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和精短散文。对于女儿的学习,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小学二年级上半学年结束前,女儿的班主任老师已到退休年龄。在该学期的家长会后,班主任老师专门当着我的面,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头说,这个小脑瓜呀,真聪明!这算是班主任老师给女儿的一次非正式“平反”吧。我一点也没有责怪老师的意思,相反,我很感谢这位老师,是她让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关心女儿的成长和学习上。

在后来二十多年的日子里,初期是我跟女儿谈理想较多,谈谈我的理想,启迪她的理想;但是后期——在女儿初高中以后,越来越多的时候,是我耐心地倾听女儿谈她的近期计划和打算,谈她的中期目标和追求,更多的是畅谈她远大而宏伟的理想。只有在女儿受到挫折之时,才是我傍晚时分抓着她的手散步激励她的时候,也才是我和她深谈现实与理想既相辅相成又相反相成的绝佳时机。女儿这一代90后青年,多数对毛泽东主席的印象是模糊或曰淡漠的。但是女儿却在很小的时候就能脱口说出:“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这是我们一家人无论遇到什么挫折和困难,受到任何失败和打击的时候,我都会朗声背诵这则“毛主席语录”,以提高我们面对困难和失败的勇气!

女儿长大后多次跟我说,小学以前的有些事情记得不是很分明,好多都是听爸爸后来讲述的。俗话常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所以我建议她要记日记,尽量把雪泥鸿爪的有趣之事和吉光片羽的点滴之思留在纸上。作为“榜样”,率先垂范,我跟女儿之间一些有意思的谈话都会随手记下来,名之为《随手录》,已然积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本子。2020年1月30日晚上7:38分,女儿从刚工作不久的外地某研究院打来电话,说只能利用实验的“等样”间隙,在今年——2020年底以前,还能跟爸爸讲一个小时的话。

我悄悄把闹钟定在8:30,以提醒她“等样”时间到。

然后,我说,今天就“复盘”谈一谈从前的理想吧。

女儿说,小时候她的理想并不远大,甚至有点平庸。也不想当啥画家、表演家、艺术家什么的,总觉得那不是体面职业(这小心心到底是咋想的呢)。她当时最想做一名图书管理员,工作轻松,环境宽松,还可以随便挑拣看书,觉得这份工作真是好!而且爸爸还说过,毛主席青年时期也曾当过北京大学的图书管理员呢。但是后来她发现这个职业不太受人尊敬(这又是咋想的呢),慢慢地这份渴望也就淡了。不过——她强调,小学阶段给予她最真切最深刻的教益是:经过从“弱智”到“聪明”的转变这件事,使她深深地明白并记住一个“硬道理”——只要通过自己不懈努力,可以做到原以为做不到的事情。

女儿还说,她初高中时期的理想,多少有些“白日梦”的成分,老想着北京市联考时能考个“状元”,但成绩总是相去尚远。从初中二、三年级直到大学,非常敬慕数学家和物理学家,每想到牛顿、伽利略和笛卡尔等人都很激动,那时的理想是成为理论数学家或理论物理学家。由于报考北京大学物理系落榜,失去了这个机缘。第二年考上北大医学部,有些沮丧,但在听不同的教授讲授一门《新药研究与药物靶点》的选修课时,有一位教授讲到中国至今(2009年)连一个自主研究的新药都没有,深受刺激。泱泱大国怎么连一个新药都没有!于是决然转入药学系,然后在这条路上努力前行,包括到牛津大学化学系攻读博士,以及现在所做的“药物前体小分子的酶催化研究”等等,均与药物研制相关,并未偏离当初设定的“理想”的轨道。最后女儿特别强调说,有理想使人非常自律,每一个早晨叫醒我的都是理想——我一直在为理想而奋斗!

她的妈妈走进来说,你们俩还在谈理想啊,“等样”的时间到了。

我说,理想本来就是用来谈的,或者说,很多理想都是谈出来的。

是啊,我是一个喜欢谈理想的人,曾跟少年时期的同学谈理想,跟青年以后的挚友谈理想,跟整个家族中的子侄外甥们谈理想,四十多年迤逦谈将过来,虽然可谈者的范围愈来愈小,但却从未停止过畅谈理想。在我看来,有理想可谈的人生,是健康快乐的人生,也是积极向上的人生。只是与人谈理想的最大危险,就是极易被看成一个“喜欢吹牛的人”。唐代大诗人李白就曾自谓“世人谓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原因即是展露了自己的宏伟理想“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所以孔夫子有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由此可见,能与你谈得来理想的人,多是志向高远的智者更兼知友。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不过,在我的“可与语人”之二三四五六七个知己当中,既有知友,也有家人,我的夫人和女儿亦在其中。夫人与我朝夕相伴三十余载,灿烂的青春与美好的理想,就蕴涵在共同生活共同奋斗的点滴之中。我们的女儿,是此生与我“理想互动”最勤的人。她出生之后,我就跟夫人说,孟子讲过“君子有三乐”,其中之一即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咱们虽不敢说自己女儿是“天下英才”,但把她当作“英才而教育之”,却是做父母的本分和责任吧。在女儿小的时候,我跟她谈理想比较多,以期引导她向善向上向好。当女儿上大学以后,谈理想时的“互动”和“碰撞”日益增多,更多时候是女儿长篇大论地跟我大谈理想。不过,我曾语重心长地提醒女儿,有远大理想的人,自然是有目标、有追求的人,同时也是敢怀疑、敢追问的人;但是归根结底,谈理想不是为谈而谈——理想从来是不尚空谈的,理想是为了实现的。

2021年1月1日新年匆草

2月11日除夕之夜修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