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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西城:“鼎鼎有名的今圣叹先生”
来源:文汇报 | 沈西城  2021年02月01日06:33

闲云落晖,黄菊青梧,追念故人,正是老哥哥程靖宇,高瘦身子,清秀脸容,一副金边黑框眼镜,半抹冷笑,傲气毕现,跟徐訏相仿佛。他一听,嘿嘿笑“大抵是吧!”

认识老哥哥,源自翁同龢后代翁灵文(老翁)之介。六十年代末,一趟文人集会上,初出茅庐的我,亟欲得识名家。翁伯伯拉住我手,走向一个中年人跟前:“来来来!我给你介绍,这位便是鼎鼎有名的今圣叹先生!”金圣叹,不早翘辫子了?弄清楚,才知此“今”不同彼“金”,乃湖南衡阳人士,笔名今圣叹,曾在《新生晚报》撰述《儒林清话》,署名丁世五。书话家黄俊东(克亮)这样说:“大约是六十年代初,偶然读到《新生晚报》副刊的专栏《儒林清话》,署名丁世五,从文章中得知所谈人物,均为他大学时所目睹。欣赏不已,加以剪存。”我方十余岁,虽有拜读,不甚了了。见面寒暄几句,分席而坐。

七四年我自东京归,投闲在家,克亮怜我,拉我进欧美出版社,专业发行外国杂志、袋装小说,老板俞志刚是我同乡,乡亲之谊,支我月薪六百大元以解困厄。俞老板的挚友戴天为夏志清教授好朋友,某日闲谈,戴天提议弄家出版社,出版香港作家作品,添些文化气味。俞老板举手赞成,便拉拢翁灵文、黄俊东组社。戴天当社长,不理事,翁灵文和黄俊东分任编辑,我做小编,实际上就是校对、送货。由于翁、黄二君都有本身工作,出版事宜只能挑在星期六商议,大家决定以“文化·生活” 为社名,盖以文化承自生活也。之后陆续出版了不少好书,计有董桥的《双城杂笔》、张爱玲的《张看》、《余光中自选文集》和林燕妮的《小屋集》等数十种。

俊东向往丁世五的《儒林清话》,把剪存辑成专集,置于案头,闲时翻阅,越看越有兴味,便欲出版,嘉惠后学。他知“百搭”老翁认识丁世五,就托他去说项,一说便成,成就了《新文学家回想录》。原来董桥也情迷丁世五,在《读胡适》一书里,这样写道:“胡先生还有一位北大学生程靖宇住香港,替胡先生在香港买书寄书,申请香港大学教职请胡先生替他写推荐书。程先生笔名今圣叹,在《香港时报》的专栏我最爱读,游戏笔墨,才情毕露。”推崇备至。可董桥有点误会了,程靖宇并非胡适学生,只是一个旁听生。初见胡适,这样回忆(节录):“我们经常骑了‘自行车儿’,去北京大学听那些名教授的讲课。这事情始于同乡亲友中,有一位陈君,由湖南到北平,考入了北京大学文学院。陈君告诉我‘你一定要在礼拜五下午,到二院礼堂去听胡适之的课——白话文学史’。”五零年老哥哥来港,翌年入崇基书院教授历史,闲时便负起为胡适买书寄书的义务,鱼雁互通。

认识程靖宇后,很少往还。七五年秋日,在北京酒楼《大成》雅集上相遇,还认得我,一老一小,聊起来。我在《大成》连载的《中日电影发展史》,老哥哥看得竖起拇指夸赞:“了不起,小老弟,你费了不少心血吧?”我据实以告是留日时在神保町买得三册《日本映画史》袋装书,辅以程季华先生的《中国电影发展史》,再添翁灵文手边资料汇之而成,不算啥回事!他哈哈笑:“这也得花一番工夫呀!”承蒙程前辈不弃,夸赞有加,心花怒放,好感频生,随口道:“老哥哥,改天喝咖吧!”他点头不住说好: “那这样,明天两点钟,中环兰香室见。”次日我准时到,上了二楼,老哥哥赫然在座,独据一卡位,面前一杯热腾腾咖啡,冒着烟,正忙在稿纸上挥笔,见我来,没停下,左手一指:“小老弟,即管叫东西喝,我还有一段要赶。”我也勿客气,点了咖啡,看他写稿,速度不慢,惟不及倪匡和三苏。咖啡方喝一半,程靖宇忽然说:“你稍坐一会,我有点小事儿去办。肚子饿,随便叫东西吃。”言讫,霍地离座,登登登踏下楼梯,推门而出。真有点儿肚子饿,就点牛肉三文治。才吃一块,老哥哥匆匆回来,满脸春风,甫坐下,举手向天,伸个懒腰,连声道:“舒服舒服!”啥事办得如此舒服?平日冷峻的程靖宇也有调皮的时候,嘴一噘:“你猜猜!” 猜不到哟!老哥哥!程靖宇蛊惑一笑:“我刚去做了男人们喜欢做的事!”天喔!我几乎忍俊不禁,笑起来,失礼,唐突!忙用手掩着嘴。又写了一会,要上洗手间。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伙计走过来搭讪:“外江佬常在这里写稿,听说是名作家啊!”我回道:“是呀,他叫今圣叹!” “什么今圣叹,他叫高佬程!”老伙计狠狠白了我一眼。

程靖宇除了中环,“办公室”尚有多处,俱集中于湾仔区,有海记茶餐厅、龙门酒楼和英京四楼,而最常去的便是英京四楼,雅致富气派,直有北大红楼貌儿。老哥哥喜欢日本文化,见面就说及我在《明报》国际版连载翻译的司马辽太郎《漫步街道》,风土人情,花鸟虫鱼,最配他胃口。我们偶也谈到谷崎润一郎,他笑道:“此君小说,变态甚矣,悖于常情,却是十分好看。”打明治、大正,聊到昭和,我俩有共通的言语。他迷恋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祖师爷菱川师宣到一代大家喜多川歌麿,无一不清楚。他说江户时代的女人画,均以丰满胖腴为主,灵感、技法源自唐朝。还说我们明代女画,也不逊日本。因钟爱东洋,讨了一个年轻日本女子为妻。其哲嗣鼎一君告我:“有一年,爸爸去日本讲学,结识了一家吃茶店女侍,施展程门泡妞手段,我母亲抵不住甜言蜜语,上了当,生下我和妹妹。”老哥哥爱闹好玩,家有贤妻,仍旧贪杯浪游,每夜耽于湾畔夜总会,珠城、翠谷,不至拂晓不归家。彼有一项绝技,酒醉仍能伏案治稿数则方寝,此为倪匡、三苏所不及。某日相见于翠谷,其时台湾歌星风行,老哥哥万分欣赏其中一位金晶小姐的歌艺,每夜往捧场,稿费所得,几尽掷于灯红酒绿间。日夕风流,烟酒过多,耗身伤神,回归之日,遽然西归,享年八十。

老哥哥一生为文,结集殊稀,现仅得《新文学家回想录》一册存世,记载周作人、胡适、沈从文、梁实秋、老舍、徐志摩、冰心、恩师陈衡哲等学者、文人、诗人逸事,典雅流丽,清淡隽永,满溢趣意。崔珏悼友诗云:“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二十三年矣,老哥哥呀,汝不会再来!余哀之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