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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梁庄很中国——读梁鸿的《梁庄十年》
来源:《十月》 | 贺绍俊  2021年01月28日09:00
关键词:梁鸿 梁庄

梁庄是河南的一个小村庄,因为一位作家的缘故,它成为全国有影响的明星村。这位作家叫梁鸿。她通过自己的写作不断将村庄发生的事情告诉大家。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因为梁庄成就了一位作家。梁庄成为了梁鸿的文学生产基地,她一连写了不少以梁庄的背景的文学作品,既有非虚构,也有长篇小说,计有:《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梁光正的光》《四象》,等等。

我最初认识梁鸿时她还在写着学术论文,她是一名大学教师和学者,又是一位文学批评家,我们经常在一些文学研讨会上见面。后来她写了一部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作品一出来就火了,逐渐人们都把梁鸿称为非虚构作家,非虚构作家梁鸿比学者梁鸿名声更大。再后来,她相继又写出一批小说如《梁光正的光》《四象》等,她又多了一个小说家的身份。我再见到梁鸿时,她仍旧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但我总觉得她的笑容后面多了一些让人猜不透的东西。《梁庄十年》是梁鸿的新作,写的还是梁庄,采用的还是非虚构写作方式。我在阅读中就发现,你不能凭这个文本就简单地说梁鸿是一位非虚构作家。在这个文本中,梁鸿的非虚构作家身份、小说家身份和学者身份都有所呈现,这是一个多重身份重叠的文本。

非虚构和小说这两种记述文体都是在讲述同一个世界,只不过作者呈现世界的方式不一样,非虚构是在看世界,小说是在想象世界。我要专门说说非虚构的“看世界”。我们都有一双眼睛,都在看世界,如此说来,非虚构是否很容易写,你把你看世界的结果写出来不就可以了吗?的确如此,但你这样写出来的非虚构也许只是一些类似于新闻报道的文字,算不得真正的非虚构。真正的非虚构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有没有这种精神力量不是取决于你看到了什么,而是取决于你怎样去看。世界虽然只有一个,但我们每一个人看到的结果都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们会以不一样的方式去看世界,比如有的仰视,有的俯视,有的平视,有的窥视,有的透视,有的还会像孙悟空一样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看过究竟。我以为,梁鸿的第一部非虚构《中国在梁庄》出来时之所以引起强烈反响就因为她提供了不一样的看世界的方式。她是从梁庄来看中国的,或者说,她在看梁庄的时候会把中国这一大的背景置于梁庄的后台。当一位作家要从梁庄来看中国时,显然光用眼睛来看是不够的,她必须还要有一双思想的眼睛。

梁鸿的这一双思想的眼睛非常锐利,这缘于她是一位优秀的学者。她研究文学,有着浓郁的人文情怀和社会担当。事实上,当她进行非虚构或小说写作时,她仍然没有失去其学者身份。我由此更愿意将她的非虚构文本视为她的另一种学术研究方式。她回到家乡梁庄,面对熟悉的山水和亲人,不仅有一种情感的交流,而且还会因此而激活她的学术思想终端,于是梁庄的人和事都成为了她进行思想阐释的入口。我揣摸梁鸿便是以这种怎样看世界的方式进行《梁庄十年》的写作的,虽然她的情绪在梁庄时时都会处在兴奋之中,但她从来不会闭上思想的眼睛,哪怕最不显眼的日常细节都有可能擦亮她的思想火花。比如她与一群女人聊着闲天的时候,大家忽然问起五奶奶叫什么名字,五奶奶被问得露出羞涩的笑容,因为好长时间都没人提过她的名字。正是五奶奶的羞涩让梁鸿的思想瞬间一阵颤栗,于是她发现在现实中,女性的名字一旦出嫁后就被抹杀掉了,这背后反映的则是女性的社会地位诸问题。女性名字便成为一个重要入口,她进入到梁庄众多女人的人生经历中,她把这一部分的内容命名为“芝麻粒儿大的命”,因为寡妇妈从小教育女儿,女孩子们就是一个芝麻籽儿那么大一个命。这一章节的内容还包括着作者的自省。因为她觉得尽管自己有着自觉的女性意识,但在写到某家媳妇或花婶、二嫂时从来没有想到要写出她们的名字。于是她在这一次的写作中庄严地写出她们的名字,更写出她们在命运中是如何去应对名字的消失的。梁鸿领着我们去“看”她们的烦恼和快乐,当然,我们也从中领略到梁鸿的“怎样看”,她既看到她们对“芝麻粒儿大的命”的不认命,又看到她们不认命的不彻底性。她把女性意识觉悟在现实中的复杂性充分地呈现出来。

梁庄只是中原的一个普通村庄,梁鸿所写的只是梁庄人的日常生活。但梁鸿的学术视野是宏观的,她对社会、民生、历史有着自己的研判。因此她通过梁庄的普通和日常能够看到宏大的问题,也就是说,她是将梁庄的普通和日常作为一个整体的神经末梢,每一根神经末梢都会通向大脑中枢。《梁庄十年》的几个章节也就是几个宏大的社会和民生的问题,如“房屋”是关于地产的,“土地”是关于农业的,“回乡”是关于城乡问题的,“生死之谜”是关于传承和成长的。至于如何将宏大与微观勾连起来,则更加体现出梁鸿“怎样看”的智慧来。因为神经末梢就像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络,你必须清晰把握每一根神经末梢的路径而不至于迷乱。梁鸿的学术思想积累仿佛就是她的导航仪,因此我们在梁鸿的叙述中可以感觉到一条清晰的思想轨迹。比如她从村子里张贴出的一张揭人历史疤痕的匿名小字报,看到的是乡村的房屋地基等问题。又如,他在与回乡当村支书的栓子的聊天中,一下就抓住了“人家”这一特别的称谓,并从中发现了乡村文化意识在处理公共事务与私人事务上的微妙。梁鸿在宏观与微观上的勾连,便赋予梁庄普遍性的意义,虽然梁鸿所述的人和事只是发生在梁庄的个别性的人和事,但我们在阅读时很容易受到启发,因为这样的人和事也会在另外一个地方发生。我们可以这样说,梁庄虽然只是中国众多村庄中的一个村庄,但梁鸿讲述的梁庄很中国。

梁鸿在写《中国在梁庄》时,就奠定了以学者身份讲述梁庄故事的基础,当她再写《梁庄十年》时,似乎变得更加老练。如果说在《中国在梁庄》中她的学者身份非常凸显,那么她在写《梁庄十年》时就有意让自己的学者身份隐匿在背后,她把所有的思想和理论思考都融化在记述文字中,我们需要通过象征、隐喻、暗示等途径去获取之。她把思想体操变成了文学体操。对于梁庄,梁鸿想必还会继续写下去,因为这里既是她的思想表达、学术研究,也是她的情感倾诉。在学术研究中是要排除情感因素的。梁鸿找到了一种能让情感与学术互不排斥的方式,这就是关于梁庄的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