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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局》:一场我与非我的对话
来源:青年报 | 张艳梅  2021年01月22日09:23

每个人都是具体环境中的人,环境本身构成社会文化和个人境遇的一部分,或者说也构成了人的属性的一部分。生活有时候会给我们很多错觉,似乎只要看到镜中的影像,就可以清晰照见自己的内心。事实上,现代人习惯了戴着面具生活,没有解药,也没有出路。生活的流水向生命低处汇集,复杂混沌的状态里,包容着泥沙俱下的人性。这才是最大的真实。

王方晨的小说创作有自觉的艺术追求和鲜明的个人风格。我们谈论一位作家,更多是在谈论他的写作;作家创作小说,也被小说所塑造。王方晨擅长把人放在特定的困境里,去表现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幽暗的内在世界,给隐秘的人性赋予可见的视觉呈现方式,从不同角度捕捉和放大那些小人物的杂乱声音和细微表情。“花局”是隐喻和缩影,是局部的社会与人生,也是整体的荒诞和反讽。

古泊生是小说的焦点。这个花局的领导者,掌握着众人的命运,坐在办公室指点江山,职员们无非是他手中的棋子,权力既有形也无形,无穷小也无穷大。每个人在花局中按照预定的分工,忠实地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压抑的氛围里,有着莫名的喜剧性。花局和花街都与花有关,王方晨并没有选择花作为叙事介质,而是以树,人,狗为叙事推动力。花局中的人携带着各种生活错觉和幻觉,演绎,纠缠,彼此容纳又不断裂变。真实的存在被寓言化,没有完整的故事,因为模糊和词不尽意而延展了意义空间和话语边界。

人生是一个局,这么说看起来真的特别从俗;而生活,往往就是最俗世的在场。《花局》的叙事腔调是轻松的,带着一本正经的调侃和戏谑,内在的是说不出来的压抑和荒诞,每个人都在舞台上卖力表演,而生活真实被悬置在虚伪的表演背后。简约的叙事里,有着语言的黏性和吸附力,充满动态感。古局长庄重严肃的表情,放在老鲁臀部的双手,安静的办公室,摔碎的玻璃杯,声音带来了空间感,抽象的声音,具象的画面,因为不和谐而产生充满张力的审美效果。花局内部也好,外面的世界也好,并没有什么摧枯拉朽的力量,世界仍然在一寸一寸地异化坍塌,个人的反抗在强大的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小说有着不动声色的嘲讽。与树,与人,与狗,无非是如何面对这个世界,人性的贪婪,嫉妒,懦弱,在镜子面前一点一点现出原形。这是我与非我的对话,也是个体与世界的对话,是局部的人与整体的人的对话,是通往奴役之路和通往自由之路的对话。

王树是个被权力侮辱、戏弄和践踏的小人物,在花局被人漠视,但又努力生活,热心工作,渴望升迁,寻求被周围的环境接纳。即使最终洞悉这一切,也只能流着泪默默接受。最荒诞的是因为挂职表现好,再次被派往条件极其艰苦的胡兰村,这看起来很像《第二十二条军规》。只有承认自己对生活的无能为力,无从修复,才能够真正了解自己的处境。期待获得的尊重承认都是虚幻的,抽掉了他和他背后的生活意义。很压抑的生存环境,看起来又都游刃有余。底层小人物的灰色人生,荒诞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扭曲,构成了平凡懦弱的沉默的大多数。王树的那一声大叫,看起来是反抗,其实还是无奈的认同。生活连划痕都被自欺弥合了,一切都像是应该的样子,没有断裂,没有爆发,只是一声大喊,转瞬即逝。那种被伤害的感觉贴合在某种虚幻的恩赐之上,自我消解的过程,没有遇到什么障碍,也无需超越痛苦和伤害,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

古局长的手心里,握着花局人的升迁和悲欢。他不动声色,复刻的现实里,人心空空荡荡,但从不缺少冠冕堂皇。王方晨没有直截了当地批判和反思,这种戏谑和反讽的叙事里,带出了更深层的焦虑感,解构了所谓的意义。

陈志生拒绝种树像一种行为艺术,尤其是两次被聚焦在施小婕的镜头下。悬铃木是真实存在的,活下来的,死去的树,都在河岸边。唯有一棵并不存在的树,一丝不挂地矗立在人心深处。花局的种树表演,陈志生的拒绝种树,都不过是时代的病态而已。就像胡兰村种不出树的盐碱地,与贫瘠的生命境遇相呼应。这个时代流行一切平庸之物,颓废和迷茫。人生如局,面对必须同流合污的周围环境,陈志生只是一个不合潮流的人。他甚至接受了挖坑,却不肯栽种悬铃木,并没有什么具体原因,小说并没有赋予陈志生特殊的叙事使命。这不是一个承担特殊使命的反叛者,而只是一个以不同游戏规则嘲弄生活的人,因为拒绝种树扬了名,种树补贴什么的也堂而皇之地都领了,甚至当上了种树办公室主任。反讽是整体性的。妻子小罗对电视台主持人施小婕的身份借用,陈志生和施小婕的你进我退,我退你进的游戏,压抑的诉求里是移花接木的宣泄。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给种树提供了因果,也为叙事提供了毁坏与建构合一的力量,包括脆弱的个人和脆弱的世界。

宁小虎给死掉的树挂上绿色塑料叶子,也是一种行为艺术,以更虚假的方式嘲弄那些污泥浊水的造假。我们习惯了作假的生活,验收团来检查,记者发现树叶是假的,花局反复开会讨论,深挖思想根源,大张旗鼓地进行各种形势教育,是对那一段历史的借用。要求每个人说说自己的缺点时,宁小虎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大骂:你们这帮伪君子,污水,废气,沙尘暴,电脑病毒,白色污染,烂菜帮子,一堆狗屎。宁小虎和陈志生一样,并不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也谈不上自觉的反抗。小说用宁小虎不识时务的行为与周围人的反应作为对比,其实是双重的反讽。宁小虎造假,假的实实在在,形式教育和办公室闲谈时的义正词严是真的虚伪。因为消除了矛盾冲突的紧张感,荒诞作为缓冲地带,提供了审美的坡度。顺着世俗生活的斜坡一路向下,没有什么阻碍。作为备受生活摧残的小人物,很容易受伤,也很容易自愈。

小说中有三个人物的名字比较有意思。上帝这个是真名,虽然一看就是假的。老婆是个写诗的男人。夭婆是个开花店的美女。提及上帝,容易联想到信仰。事实上,这部小说完全是反乌托邦之作,就像扎米亚京的《我们》。上帝在《花局》中是一个对生活完全无能为力的人。这个人被生活钉死在自己的位置上,即使像泼妇一样大打出手,也并不能捍卫任何东西,不仅无法拥有活着的尊严,还随时会丧失作为一个人的理性。说到信念,是曾经建构过,才谈得上坍塌,如果从未有过,一切都是虚无。古泊生的生与死,办公室主任,科员,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大楼的警卫,围观者,庸众,看客们,自以为是自得其乐的生活里,埋葬着千疮百孔的人生。古局长的隐疾,是生活的痔疮,如一个幽灵笼罩在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上。这个疾病的隐喻并不高明,却与工会副主席龚建东的便秘,恶狠狠地要撬开宁小虎的嘴一样,成为某个时代隆隆作响的回声。

上帝的使命是送信,一封送不出去的信,一个进不去的卡夫卡《城堡》式的局。伪装的肚子疼,突兀的笑声,和妻子苏桂兰的争吵,满脸的尿液,生活散发着让人恶心的味道。被拒绝的早饭,被拒绝的夫妻生活,被砸烂的祁秀红小饭馆,老同学故作神秘的劝告,警卫脸上的口水。追逐卡车带走的信件,直到迎面撞上火车,脑子裂开了。对于无数人的生活,上帝什么也不是。如果说上帝这一命名让我们联想到信仰,那么,这部小说就是对信仰的根本性解构。“他进门,我出门,我进门,他出门”,老婆写的诗歌无疑是对诗的解构。柴会卡、鲁林娜被花街人称为吸血鬼,他们经常到花街来,古泊生却从来不来。小说反复提到花街897号,鲁林娜与夭婆待在花店里的场景。两个女人的嫉妒,被生活埋葬的阳光和鲜活,剩下的是满腹的心机和惴惴不安的日常,日常生活中隐约的不安和心理扭曲,得以外化。

这是一部讽刺小说,现实主义之上的心理讽刺剧。王方晨有着敏锐的观察眼光,通过荒诞的生活细节,讲述伪君子的一生。在这里,社会生活的荒诞不经带来了人的心理和精神层面的异化,超越生活经验,重新打量世界,以独特的认知方式,确立审美结构的独异性。

(张艳梅,山东理工大学教授。著有《海派市民小说与现代伦理叙事》《新世纪中短篇小说观察》《生态批评》等,曾获山东省刘勰文艺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