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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阁楼上的光,永远亮着—— 郑勇:沈公最后的时光
来源:北京青年报 | 郑勇  2021年01月19日09:02

阁楼那盏灯,熄了

1月10日早晨醒来,看到沈懿7点发来的消息,“我爸走了”。

一时懵住了,顾不上多想,给三联店务会群里发了消息,就赶到店里,和肖总一起往沈公家里去看望家属。沈懿说,沈公一贯不要人陪,昨晚说头疼,就给他吃了片药,让他睡下。自己有点不放心就留下来,在沙发上躺着。夜间进屋去看过一次,发现安然睡着,呼吸平稳。早上六点再进卧室去看父亲,发现身体温热,但生命体征已经十分微弱。打120叫救护车,医生到场时确定人已经大去,便安排移灵至同仁医院太平间。

和沈懿商量后事安排,沈懿说疫情期间不宜聚集,家里的意见是不办送别仪式、不开追悼会,火化要选老人走后的单日子,想第三天的周二那天火化。我们建议考虑沈公毕竟不仅是三联的前辈、贡献卓著的掌门人,而且是中国出版界成就非凡、影响深远,几乎说得上是硕果仅存的大家,不办告别式,只怕无法满足各界为沈公最后送行的心愿。沈懿说那就委托三联全权办理,家属尽力配合吧。沈懿取出沈公前年为出版《八八沈公》,由草鹭文化在北京照相馆给沈公拍的一套照片,我们一起选定沈公穿着红毛衣的一张免冠照为遗照,商定八宝山遗体告别仪式定在14日周四举行。

回到店里,肖总紧急拟定由三联书店和人民出版社联合组成治丧委员会的名单,安排我来负责讣告和生平,办公室联系八宝山殡仪馆,他随后陪同中国出版集团领导去慰问家属。

转告几位沈公生前知交友好沈公去世的消息——没想到几十年的朋友突然就变成了生前友好,岂不痛哉!交往了三十多年的陆灏说,去年一年未见,前年秋天在北京见的,那是快乐的相聚,并不知道是最后一面。想想沈公虽然患病,但起居如常,一觉而去,没有弥留的惨状,没有辞别的伤心,走得洒脱,也好。和沈公一起共事交往了四十年的吴彬,错过了去年10月16日的最后一次寿宴聚会,她也有一年多没见沈公了。

知道消息后,远在日本的李长声、人在深圳的胡洪侠等各路友好陆续发来“唁电”和挽联。李长声说:“惊悉沈公遽归道山,哀恸不已。去年未能应邀回京拜晤,竟成此生之憾。遥祭心香!”挽联是“几番风雨,几多情怀,知道百年天下事;一代名编,一本杂志,启蒙全国读书人”。胡洪侠说:“脑中突然蹦出一副挽联:知道者读书通万象,阁楼人情爱唤宽容。联语中罗列的《知道》《读书》《万象》《阁楼人语》《情爱论》《宽容》诸书刊,也差不多足以概括沈公‘为书籍的一生’了。”后来定稿时改“唤”字为“论”字,更显浑然天成。

和沈公半生交往,从沈公第一本个人作品《阁楼人语》,到最后一本《八八沈公》都写了序言,关系可称莫逆的王蒙先生发来消息:“听说沈公仙逝,无限依依。他是《读书》与三联的一个重要人物。他的作用将被念念不忘。请向他的家属与三联有关友人转达我的悼念。沈公走好。”

在办公室靠着狂灌浓茶和咖啡、猛抽香烟,支撑着近乎麻木的头脑,埋在一桌子的沈公著作和材料里,一边撰写讣告和生平,一边应对着微信上的消息,朋友圈刷屏的消息和悼念已经顾不上看了。沈公虽然是因病去世,但大家都为他感到欣慰的是,九十岁,仁者寿,这是大德才有的白喜。更何况,他是在睡梦中悄然远行,走前没有深受同样病症患者大多难以避免的惨痛和折磨,算是实现了他多年来经常开玩笑说的人生梦想——无疾而终。这该是幸事。

沈公多年前在一篇发在北青报上的文章里说:“我喜欢把出版人形容为阁楼里的单身汉。他从阁楼的窗子里往外看,而窗外的人也看到窗里的灯光。”他那段时间还喜欢逢人说项,给人推荐谢尔·希尔弗斯坦的《阁楼上的光》,“阁楼上孤灯一盏。站在外面我看得见,我知道你就在里面……往外偷看。”

而今,阁楼上的那盏孤灯,熄灭了。

那踽踽独行的背影

进入2020年,因为疫情,春节后就一直没有沈公的消息。沈公不喜欢待在家里,经常出门,过去不是去海豚出版社找俞晓群,就是来三联各处转悠。晓群退休后,少了个海豚的落脚点,三联这边好容易趁疫情稍见缓解,韬奋书店在“4·23读书日”恢复开门营业,韬奋图书馆也恢复了内部咖啡供应,我给沈公在那里留下两张卡,跟馆长关丽峡说好,沈公来喝咖啡,都划我的卡。不料接着出来新发地的疫情,又是一波禁足管控。

自从沈公耳朵越来越背之后,这些年他已放弃使用手机,有事都是电邮联系,或者通过沈懿。惦记着半年多没见到沈公了,想知道他身体还好吗,饮食起居都好吗,就微信询问沈懿。6月份想着等疫情管控宽松点,接沈公来三联转转,没能实现。7月份在店里提议给沈公过寿的事,想着按“做九不做十”的风俗,预备到时候请沈公和白大夫(沈公夫人)一起吃碗寿面,一起热闹热闹,顺便也询问沈公是否还去上海书展。沈懿回说母亲一直住院,情况不好,沈公今年也不去书展了。

上海书展回来的第二天,8月18日,我到马路对面理发,出来正好看到沈公背着双肩背包,从公交车站过来,踽踽而行。那天刚好赶上马路改造,中间加装了护栏,原来能穿过马路到三联的豁口没了,要往南北两头多绕一段路才能过去。我扶着沈公走了几步,嫌绕路远,便带着沈公翻越高过膝盖的护栏。这时才发现,一般人不难跨越过去的护栏,对沈公来说无异于天堑了。一手扶着他,一手搬着腿好不容易才过去。等到再这样搬后面一条腿,就更加吃力了。好在当时两边车流不密,多花了点时间也没隐患,但还是惊出一身冷汗。以后再也不敢这么带着沈公翻越这样的护栏了。

到韬奋图书馆陪着沈公喝了杯咖啡,跟他说了上海书展见到的人和事,他就要我回办公室自己忙去。突然就想起《背影》中那个艰难翻越栅栏的父亲的形象。再想想他从前骑着28大自行车满街跑,背着双肩背包去淘盗版书,独自到小饭铺喝着普京、吃着30块钱简餐,谈笑风生讲上海滩四马路的时候……似乎只是一转眼的工夫,沈公就突然老成这样了。

给陆灏说这事,陆灏说,九十岁还能一个人上街,已是不简单了。《背影》中的父亲可能只是四十多岁。这么想,多少能安慰一下。

9月8日,胡洪侠和姚峥华来京,俞晓群张罗在西边新开元酒店的满陇桂雨餐叙,我依然如惯例负责接送沈公。送到南小街小区外面,他仍然像以前一样不让我送他。好在这次提前让沈懿出来接他,我站在路边,看着沈公艰难地迈着小步,一步一步挪回去,心里一阵酸楚。

那时还不知道是肝腹水造成的这种样子,只是看着他日渐消瘦,步履蹒跚,感慨他突然衰老得厉害。10月14日沈公来店,到我屋来说坐一会儿。他喘得厉害,呼哧呼哧的声音,像范老板晚年的哮喘。我扶着他坐在沙发上歇歇,一会儿就睡着了。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凉凉的,半天暖不过来。等他睡醒过来,我喊来司机送他回去。

这次没想到沈公变化这么大,这么不好,不说一年不如一年,几乎是一天不如一天。沈懿说他前一天还能自己在浴缸泡澡,转天就无力自己起来了。喊沈懿帮着,还是弄不出来,最后是先努力翻身朝下,才帮着慢慢出来的。我跟沈懿说,三联可以安排年轻人去家里帮着照应一下,防止摔倒之类意外发生。沈公好强,又最怕麻烦别人,所以这事也就没了下文。

最后一次寿宴

进了9月就开始张罗的给沈公祝寿事,赶上店里那段时间事情多,一再推迟,错过9月26日的生日。生日那天俞晓群张罗了一次聚餐,远在国外的沈双(沈公次女)还给他订了蟹送到家,他吃得津津有味。

拖到十一节后,最后参加的是肖启明、陈义望、潘振平、朱伟、扬之水和“家长”李志仁、沈懿、赵珩、徐时霖、白杨,加上沈公和我,一共12人,基本是三联祝寿家宴了。请赵珩先生帮点了菜,大家轮流给沈公敬酒祝寿,他要啤酒,沈懿不让,他说“就让我最后喝一次啤酒吧”,这才给他杯子里倒满啤酒。当时大家也没多想他说的“最后一次”几个字眼,只是明显感觉沈公再也不是以前酒席上谈笑风生、调侃不断的状态。席上到最后献花、上蛋糕环节,赵珩先生送给沈公的鲜花,写着“鲐背之庆,更望期颐”的贺卡。扬之水给沈公献上簪花小楷手书宋人魏了翁《满江红》,收束语“且闲中、袖手阅时人,摩今古”,颇为贴切。新加盟三联不久的副总经理陈义望,以手书沈公最喜欢的东坡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献给沈公。

去接他赴宴时,是一辆别克商务舱,没想到扶着他上车那么艰难,搬着腿都半天上不去,比那次扶着他过护栏还费劲。寿宴设在沪江香满楼的二楼包间,看着楼梯犯难,我说我来背着沈公上去吧。沈公不让,还好里面远处有电梯,我们便搀扶着他慢慢走过去,坐电梯上去。寿宴后送他回去,就改用小轿车了。

寿宴上的照片发给几位好友,都说消瘦得厉害,快脱形了。一边想着明年要给沈公九十大寿再好好庆祝一次,一边心里难过,不知还能和沈公一起吃几次饭喝几次酒。没成想,这就是我们和沈公的“最后的晚餐”,也成了沈公最后一次寿宴。

寿宴之后,沈公第二天就住进了协和医院,确诊肝癌,晚期。处理了肝腹水,只住了一个多星期他就闹着要出院。10月28日出的院,第三天就背着包又来三联自取样书了。我听到他在《读书》编辑部的动静,赶紧安排车送他回去,这次是两个司机照顾着回去的。

没想到,这是沈公最后一次到三联。这座编码为“美术馆东街22号”的三联大楼,还是沈公一手打造、四处奔走才最终建成的。1996年三联终于结束了十年漂泊流浪史,迁入新楼,韬奋图书中心开业,那时沈公已经被正式退休,没有在这栋楼里上过一天班。但他和范用先生一样,在三联离退休员工中,是唯二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有事没事都经常过来转转的老人。

12月和沈懿联系,说沈公生活基本自理,每周还能有两三次下午自己外出溜达。他胃口不好,体力减弱,但没有全天卧床。沈懿说,比较稳定,一切尚可控。沈双还在办签证,因为疫情管控,签证也不容易,年内怕难以回国了。我安慰孤悬海外的沈双说,只要顺利度过北京这个对老人特别不友好的冬天,到了明年开春,沈公一定又该花红柳绿的了。

转入新年,1月9日周六,来店里加班。沈懿突然联系我,说沈公可能癌转移到脑部,可能有些肝性脑病了,在家大声呼叫“姐姐”,好像不是很认识她是谁,估计在家里快管不了了,得给他找个医院。说他现在倒不是疼痛,只是像发酒疯似的大喊大叫,也影响到左邻右舍。一般医保医院,这种情况很难住院收治,想三联隔壁的隆福医院是老年病医院,不知能否联系住进去?我当即转告店里班子紧急磋商,联系隆福医院的院长、副院长,准备第二天就住进来。还想着医院在三联边上,沈公住进来,安排我们自己的员工排班去陪伴照顾他也方便。

不料第二天早晨7点,收到沈懿发来消息,说沈公走了,现在同仁医院太平间。

成为沈公,化身脉望

1月14日上午在八宝山殡仪馆兰厅,和一起来送行的亲友一起最后一次看望躺在鲜花丛中的沈公。兰厅摆满了上下两排的花圈,我一一理着挽联,花圈一共是99个。这是大数,久久谐音寓意也好,沈公一生事业,嘉惠后世,天长地久。

兰厅内外立柱上的两副挽联,分别是陆灏携手扬之水、王为松定稿的“读书无禁区,宽容有情有爱,终圆书商旧梦;知道有师承,溯往无雨无晴,俱是阁楼人语”,顶格用足了兰厅挽联上限的17字,含括了沈公的主要著述事功;吴彬联手冯统一拟就的“薪尽化身老脉望,火传成就新三联”,工稳浑成不说,十四字也凝缩概括了沈公最后四十年的功业。

摊开沈公被读书人称道不置的晚年十书,想起博尔赫斯的“天堂图书馆”,相信即使天堂没有图书馆,以沈公的执著和能量,一个人也会造出一座图书馆来。不过比起他的人生成就来,沈公自己的著述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他的人格形象魅力以及他倾力塑造的引领八九十年代读书界潮流的《读书》和三联书店,无疑才是沈公在身后掀起铺天盖地悼念潮的主因吧。

1951年进京进入人民出版社,是他进入出版界之始。其后的71年出版生涯,可分三个阶段:前面30年,他是人民出版社的沈昌文;中间是1980年成为三联编辑室主任兼《读书》负责人,到他1995年12月31日退休的16年,这是沈昌文成为沈公时期,“在京海派”的出版风格和特色,发挥得出神入化,堪称他人生的华彩乐章;最后是1996年开始的24年,沈公化身脉望,在《读书》和三联之外,游走于沈阳的辽教、北京的大块、海豚、草鹭之间,游走于“书趣文丛”“新世纪万有文库”、《吕叔湘全集》、“两海文库”和《万象》杂志之间,游走于北京到上海的饭局和书店、咖啡馆之间。

随身带着“沈公三宝”——装满深夜网上潜水成果的U盘、装着作者通讯录和京城饭店联系信息的PDA和双肩背背包,先是骑着自行车到处跑——那辆破自行车,能被他这个六七十岁的老头骑出风驰电掣的感觉,他能从南小街骑到望京去和野夫吃一顿饭。后来自行车骑不动了,才改为挂着老年证坐北京公交到处转悠。

“扫地僧”和“老顽童”之外,在出版江湖和媒体圈广为人知的沈公外号还很多——下岗职工、交际草、不良老年、问题老年……他平时说话能不正经就尽可能不正经,就算是在他自己的回忆录中,自黑与调侃也比比皆是。他经常拿我们这些人开玩笑,吴彬一会儿是“吴彬阿姨”,一会儿是“吴彬奶奶”;见到董秀玉张口就说“我爱董小姐”;参加《读书》活动时,说“走了三个编杂志的,来了三个编书的”“郑勇不勇,卫纯不纯”;作为书店活动嘉宾,他开口就是“各位叔叔阿姨好”。

这些大家都习惯了,也都不以为忤,因为知道他的谑而不虐,其实很有分寸感,也是因为他自黑更过分,不用别人扒他野史,他自己就一五一十地抖搂出来。沈先生从来不讳言自家学历低文化浅,调侃自己不是什么知识分子,只是一个“知道分子”而已。这降低身段的低调,恰恰使得他没有门户之见,做书也好,办杂志也好,可以做到兼收并蓄,成就了他的格局与眼光。他主持《读书》杂志那些年,后来一直为人们怀念,原因一是他发掘出了那么多的老作者,同时提携奖掖了更多的新作者和年轻作者,一是扬之水用两个字概括的《读书》文章特点,“好看”。

阁楼上的光,依然亮着

一帮老友站在八宝山的寒风里等着给沈公送行,互相安慰着,沈公一定更愿意看到我们快乐地为他送行。只是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沈公遗体时,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晚上我请为沈公后事忙碌了多天的三联年轻人吃饭,专门选了沈公常去的大槐树烤肉,那里最符合沈公喜欢的脏兮兮的小馆子的条件,他介绍时还要刻意强调“公共厕所对面”。以后想念沈公时,就还来这里。

沈公有两幅广为人知的漫画,一幅是他用废纸印着“废纸我买”的名片上的,那个乐呵呵的老头,背着个双肩背包,拎着两大捆书,这是沈从文的孙女沈帆在沈公75岁时给他画的漫画;另一幅是他80岁时,陆灏为他工笔绘就的,用于在三联书店咖啡厅举办的庆祝沈公80大寿暨进京60年座谈会。

设计沈公生平时,我们放弃了传统惯用的让人压抑的黑色,而选择了彩印。封底12张图片,除了两张漫画外,其他的沈公照片几乎都是乐呵呵的透着喜庆。我们不想让那么快乐,也给这世界带来那么多快乐的沈公,留给大家一个沉重的印象。构图上我设想的是挽联环绕的纪念碑形象,《读书》、沈公的书和书房这三张最能体现沈公生命世界三部分的照片,组成宽阔的基座,中间是沈公各个时期的照片组成厚实的碑体,碑顶是陆灏的漫画肖像。

我原来以为,2019年88岁的沈公是他人生的华彩乐章。前些天又想,不对,他的去世才是出人意表的高光时刻。现在想,去世还不能算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遗产才是,他去世后的无尽岁月才是:“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吴彬回忆,沈公习惯每天黎明时分就进办公室,晚上很晚不离开,她有时在附近剧场看完夜戏回家,从路经的公交车上抬眼望去,仍能见到办公室窗口的灯光,说这是三联从范用到沈公、董秀玉三代掌门都有的癖好。

沈公退休那年,我进入三联。之后这些年,那三位掌门人窗口透出的灯光一直照亮着我的道路,让我得以走到今天。

我愿意相信,阁楼人虽已远去,阁楼人语却依然在读书人心里回响,阁楼上的光也会永远亮着,让更多人的路走得更远更宽广。

沈公,愿你在那个世界里安好,也无风雨也无晴。

沈公,我们永远怀念您。

2021年1月17日,于沈公辞世头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