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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爱与生活的哲学
来源:《十月》 | 行超  2021年01月05日09:16
关键词:张炜 生活哲学

在热闹纷杂的现实中,文学正如同绝大多数事物一样,追逐着夺人眼球的效果,那些表现当下生活的、涉足新鲜领域的、勇于形式创新的作品,往往会成为文学写作与批评所青睐的对象。张炜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写作者,恰恰相反,他的作品价值来自于其“传统”与沉寂。上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张炜小说中浓烈而贯穿始终的精神追求,与其抒情性的叙事相结合,构成了颇具特色的美学风格。从《古船》《九月寓言》到《柏慧》《外省书》《你在高原》,张炜以巨大的热情歌颂着“真善美”的传统道德,与此同时,在日渐物质化、世俗化、欲望化的当下,面对这些传统道德被消解、被嘲讽的现状,张炜的小说表现出深刻的失望感与忧患意识,这样的写作,在当今文学场域中也多少显得孤独而悲壮。

必须坦承,这种矢志不渝的坚定与热情,恰恰是我在阅读张炜小说时最大的障碍。我们这代人,在理性主义、“普遍怀疑”精神的教导下,正在逐渐丧失“确信”的勇气。我们对浪漫主义、理想主义似乎天然地抱持着警惕,爱、美善、信仰,这一切曾经坚固的,在我们这里,却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摇摆不定。我们习惯性地怀疑过去、否定当下,似乎也并不对未来抱有多少期待。说严重点,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慢慢长成了现实世界中的犬儒主义者和感情世界中的机会主义者。张炜的写作几乎就是站在这种价值观的反面,最新中篇小说《爱的川流不息》中,他继续坚守着自己的精神信念,从生活中几次与动物相处的故事出发,抽丝剥茧地探讨了“爱是什么”以及“如何去爱”这朴素又缠绕的问题。

在文学的世界中,有关“爱”的书写,几乎是所有作家不得不面对、又很难找到确切答案的西西弗斯式的困境。《爱的川流不息》中,张炜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中重新发现并试图阐释“爱”,伴随着这一过程,小说中的“我”一步步理解了爱的辩证法,也最终获得了成长。儿时,“我”靠着一腔热忱去爱,其代价是痛失了心爱的“小獾胡”和“花虎”,因为担心类似的悲剧重演,外祖母郑重告诫再也不要收养动物,从立下誓言开始,“我”变得不敢爱,或者说必须压抑自己的爱。但爱是具有“不可抗力”的,“爱力”让“我”违背了誓言,也因此导致离别的痛楚。小说最后,“我”重新找回了爱的勇气:“如果所有的爱都有一个悲凉的结局,还敢爱吗?可是没有爱,为什么还要生活?生活还有什么意义?那只能是折磨,一场连一场的折磨。我们不要那样的生活。”可以说,每一次“我”对爱产生新的理解,都伴随着痛彻心扉的离别。当然,爱是无法规约的,每个人的爱、每一次付出的爱都是不同的,张炜对“爱”的阐释是经由一次次具体的生命体验而达成的,或许只有切身经历过如此挣扎,才有可能真正理解其中的复杂与繁难。

我是在旅途中看完这部小说的,到达目的地不久就接到爸爸的电话,奶奶病危。那一刻,面对异乡空无一人的房间,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焦虑,不是紧张,而是结结实实的恐惧。我恐惧因为时空相隔,即使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也再没办法见到奶奶;更恐惧见到的,是挣扎在生死边缘、备受病痛折磨的她。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张炜小说中所表现的那种爱的两难:小獾胡被“黑煞”盯上,“外祖母常常在黎明前醒来,一坐起就盯着窗户念叨:‘小獾胡啊,千万不要回家,千万不要!’”即便再想它、再渴望与它耳鬓厮磨,我们还是希望它赶快远走他乡,因为唯有如此才有可能保住性命。是的,在爱的世界中,学会告别是重要的一课——仿佛是看到了我的恐惧与两难,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奶奶就离开了。

今天,“爱”这个曾经重要,或者说本应重要的话题,正在逐渐被日常点滴消磨,变成几乎被遗忘的、抽象的概念。但对于真正具有爱的能力的人来说,爱从来都是及物的,是即刻执行的动词。如同中国乡土社会中所有平凡的女性一样,我的奶奶,她将自己的一生全部奉献给了家庭和子女,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依旧在为孩子们缝缝补补,在做完了最后一件衣服之后,她昏迷一天,溘然长逝。那件用尽她最后一点力气的小小的棉袄,于她而言,就是必须完成的、甚至超越自己生命本身的任务,这种发自本能而不计得失的行动,就是奶奶爱的方式。在《爱的川流不息》中,外祖母、外祖父、父亲、母亲,都是具有爱的能力的人。小说中,父亲为了中秋节与家人团聚,从遥远的大山里一路奔跑回来,“只用了一天多一点的时间,走完了两天的路程。他一路上叮嘱自己的只有一句话:‘只要月亮还在天上,就不能算晚!’”即便只有片刻相聚,也定要全力以赴——真正的爱中从来没有权衡,更不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抽象概念,那是生长在血脉中的、非如此不可的行动力。

在奶奶的爱面前,我为自己的“恐惧”感到无比愧疚,我们曾以为“爱”是与生俱来、理所当然的,因而不需要讨论,抑或羞于讨论,这种忽视逐渐将我们变成了不会爱的人。爱当然是有层次的,小说中小獾胡刚来到家里时,只能接受外祖母的亲近,因为它感受到了外祖母的爱,与之相比,老广“更多是好奇”,而“我”“只想跟它玩”。人类心里这些隐秘的心思,动物一眼就看穿了。在真正的爱面前,那些自私、虚假、伪善都无所遁形,就像此刻的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爱是如此渺小。原来张炜小说想要传达的,生活早已告诉了我们。

2020年,对我来说,川流不息的爱残酷地转化为川流不息的告别。年初,93岁的姥爷在睡梦中与世长辞。当时,全国几乎所有铁路停运、公路封路,除了悲痛地哭一场,我竟然什么都做不了。在全球性的重大灾难面前,一个单独个体的逝去,到底应该如何标记?于我,这无疑是最切身的、最沉重的离别,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疫情,我们至少还可以享受最后一次相聚。每一个个体,作为整体之中的一个注脚,既微不足道又不可或缺,那些重大的、甚或宏大的现实与话题,正是这样一点点从缝隙中流出,渗透在我们的私人生活中。同样地,在一只小猫的身上,张炜看到了单纯、智慧和美,“融融除了睡和玩,吃东西,似乎没干别的。可是我们需要它的更多,它给予我们的也更多。它不仅有美的外形,而且还有不可企及的某些品质:过人的柔善、温情、无私和纯洁,还有一个生命的庄重感、思考力,特别是强大的自我与尊严。”如何将爱与美这样看似简单,却又具有哲学难度的问题用文学的方式传递出来,其实并不容易,张炜选择将其一一落实于具体而微的生活细节、切实可感的动物/人物形象上,使小说独具一种化繁为简的力量。而这种看取万物的角度,也是作家爱生活与爱世界的方式。

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家做作业,碰上一道无论如何得不出答案的数学题,年少的我简直恼羞成怒,这时候,姥爷告诉我,“不是所有的数字都能被除尽,也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一个完满的答案。”这句话伴随了我很久,其中的后半句,几乎就是我姥爷的生命哲学。在姥爷漫长的人生中,他用最大的善意所化解了所有生活的难题——他的“出身”以及随之而来的磨难、他所经历的战争与常伴终身的病痛,在他那里似乎奇迹般地消失了。他以无限的豁达去理解、去包容,同时始终怀抱爱人之心,他的爱是阅尽千帆之后的举重若轻。“时间里什么都有,痛苦,恨,阴郁,悲伤;幸亏还有那么多爱,它扳着手指数也数不完,来而复去,川流不息。唯有如此,日子才能进行下去。有了这么多爱,就能补救千疮百孔的生活,一点一点向前。”真正的爱,是明知前路未卜却依旧勇敢地敞开心扉,这是爱的勇气,也是生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