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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夏青青:不是每只狍子都跑得快
来源:《十月》 | 董夏青青  2020年12月28日23:53

去年冬天,朋友王苏辛在她的微博上写下一段话:

“如果一个人能知道,他看到这世上多少恶意,就有责任补上接近重量的善意,那才是一个好世界有可能到来了。也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唯有想方设法做到这一点,才能对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点点信心。”

如果说以上表述促使我有了写《狍子》这篇小说的发心,“方法论”则是戴锦华老师在2017年鲁迅文学院一堂课上的话。那句话的大意是,在改革开放至今蔚为壮观的几十年激荡岁月中,一切故事的背后都不可能没有人,这些人的面孔不该模糊,而应当在文学中清晰。

2019年秋冬,我离开工作了十年的新疆,调到北京的新单位。回京意味着生活上重返舒适圈,写作却松开了一直依赖的抓手。很多前辈和朋友鼓励我继续深挖新疆题材,但我的写作技能属于“爬行现实主义”——除非紧贴被观察对象和实际相关生活资料,否则虚构也无从展开。加之先前确实已将经验和情感的所得和盘托出,想写新内容,就得找新的矿脉。

本着走到哪就写哪的心态,我到了位于黑龙江省乌苏里江畔的边防巡逻艇大队。在为期半月的采访中,结识了一些守在不同战位的年龄相仿的战友。正是在听他们讲述自己个人成长经历的过程中,我开始反观自身,试着将彼此的生活轨迹并置于社会发展的历史脉络中去。寻找在个人与时代的同频共振中,那些匡正人心,使“善”在岌岌可危的情势下不至于完全旁落的情愫和意志。

《狍子》里堂弟的原型,是我在大队里认识的一位班长,赵勇。赵勇年纪比我小,却已早早成了家,如今是两个小丫头的父亲。有一回,他说起自己当年套上士官后回家,母亲带着他全村挨家挨户发烟,用这种方式宣布这个家庭从此有了指望。在兴凯湖认识的国庆队长,当他说及自己高中晚自习下课,如何纠结于是花五毛钱买一份宵夜还是去水房喝几口自来水,如今自己年收入已经比父母两人加起来都多的他还是会眼眶泛红。还有文中二年兵的原型,佳航,他最近已重返大学校园,常在微信发来动漫作品观后感。他们是改革开放后出生的青年人,都通过考学、参军的方式,试图摆脱“寒门再难出贵子”的命运论调的狙击。

文中所写到的故事,一部分有现实出处。主人公“我”,她的经历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我的成长,像罚跪走廊、饭铺打工、广场卖花等等,和文章所写近似,都属于通过一些劳动方式来矫正我的心灵。其中饭铺打工时认识的,当时带我的“师父”,也让文中的“堂姐”有了原型和情感依托。如今,我和当年打工时永远挡在我身前的“师父”已经断了联系,但她对我朴素的热情和周全的关照让我感念至今。还有文中的“父亲”带“我”去黄冈中学拜访的这段故事,也是难以忘怀的一段个人经历。现在我还记得,当年坐火车到武汉,再乘汽车到码头,渡江后到达黄冈的情形。而当写完这部分内容后不久,湖北疫情爆发。我时不时想,不知那时给与我莫大鼓励的校长和主任老师,还有那一对挑着扁担求学的父子,是否平安健康?我又能做些什么才能将他们带给我的这份“善意”接续下去?

在黑龙江那半个月,走进很多家商铺,耳边都是那首《从头再来》。纪录片《激荡·1978-2008》中有这样一句话:“选择一条路,不仅意味着选择了目的地,也意味着选择了这条道路所特有的险阻。”

一个民族,一个人,揣紧一种愿望、力量和向往在历史中选择也在其间依势而动。道德很简单,但在险阻中坚持道德的行为很艰难。后来者,即便早已远离事件的发生现场,想要解绑历史与道义责任的关联也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正是“思想包袱”成为此刻写作的起点。过去的时空已不会发生变化,但对时空的理解可以再被创造。精神、心灵重头来过的可能性,并留下正面战场拼搏过的痕迹,也许就是一个作者天大的运气。

之前朋友发来她在网上看到的一段话,“中国就像是一个容量巨大的PSD文件,里面有数量巨多的图层,不同的人看到(或选择看到)的图层不一样,就会导出不同的JPG,并把它视为‘我们的中国’,受经验所限,我们无法看到所有的图层,因此需要谦逊,不把看到的一个切面当整体,中国很大,很复杂”。由此可见正面拼搏的意义,以及难度。田野上,不是每只狍子都能跑得很快,也有受伤的、老了的、瘦弱的。社会中,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得体体面面,紧跟节奏一步不落。同是女孩,《狍子》中的“堂姐”与“我”全然不同的命运难道是个人努力程度不同所造成的么?作为一个家庭中贡献最大的“大伯”的女儿,却与父亲一同承担了最大的身心代价。而“我”,如果她不是独生子女的一代,是否也能在一种更为圆融的家庭教育中获得柔软的心灵?我们需要谦逊,有敬畏地对待由于承担了迥异的发展成本而形成的差距与差异。若能提供一点弥合的思路,哪怕理想化的,也值得一试。

《狍子》里,借用平时积累的一些故事虚构了像“父亲”、“母亲”“姥姥”“姥爷”“许叔叔”等一些人物,也试图通过这些人物来整合时代的信息,或至少投射出集合了“他者”诸多要素的面容。这一过程,是自省,也是不断拓宽思考和感受力边界的训练,希望能更深入地走向不同地域与行业的众人。但在写作中,我还是遇到了很多困难,笔力的深入明显碍于自己观察力和思考力的局限。幸运的是,从初稿到定稿的大半年时间里,有从事编辑工作的朋友帮我看稿子、给与批评建议,并帮助我落实修改。还有一起写作的小伙伴,不厌其烦地帮我建立信心,鼓励我即便离开了熟悉的写作领域,也可以再说出点什么。

《狍子》的写作看起来不太“规范”,也不够“成熟”,但里面有我非常珍视的情感,希望这份情感也能打动读到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