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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鼾声
来源:羊城晚报 | 王继怀  2020年12月08日15:51

皓月当空,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站在阳台上,望着遥远天穹又圆又亮的月亮,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故事。

那时我还在湘西南的一座城市里生活,也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天空像洗刷过一样,没有一丝云雾,蓝晶晶的,月光如银,又新鲜,又明亮。

应朋友邀请,来到他在城里的一座清雅的小院。院子整洁、简朴而不奢华,整个院落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我和朋友在小院里天南地北地海聊起来,后来聊到朋友的父亲,他给我讲了他父亲的故事,给我放了一段他录下的他父亲的鼾声。

朋友说他是听父亲的鼾声长大的,习惯了听父亲的鼾声,于是录了一段他父亲的鼾声自己悄悄带在身边,经常拿出来放给自己听。他说每次听,仿佛父亲就在身边。他说世间好听的声音有很多很多,但他总觉得在这千千万的声音里,却没有一种声音听起来能有这段录下的父亲的鼾声让自己更温暖。

与朋友月下听鼾声的故事,也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鼾声也很大。记忆中父亲就是干农活回来,中午坐在板凳上打个盹,也是电闪雷鸣般的鼾声,那鼾声一阵接着一阵,仿佛是在尽情地释放他劳累后留下的所有疲劳和压力。特别是夜深人静,家人睡后,除了微风轻轻地吹过,偶尔有一两声狗叫,这时候的大山里万籁无声,父亲雷鸣般的鼾声时缓时急,持续的时间长,响彻整个屋子。

我小时候常跟父亲睡,也常会被父亲的鼾声吵醒。惊醒后,我会捏住父亲的鼻子将他憋醒,要他小点声,父亲常常是猛然惊醒,然后看了看我,带着睡腔说几声“好……好……好”后,翻个身,不到几分钟,鼾声依旧……

父亲的鼾声伴随了我整个儿时的岁月。

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生活。在城里生活久了,再回乡下看望父母时,听到父亲雷鸣般的鼾声,也许是因为没有常听,已不再习惯,每次回去,晚上都很难入睡。

那是一个冬日,我们兄妹回乡下老家看望父母。冬天的山村特别冷,夜也特别长,因为父亲的鼾声实在太大,妹妹于是用手机把父亲的鼾声录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妹妹把录下的这段鼾声放给家里人听,家里人都在抱怨父亲的鼾声太大,太吵,说父亲的鼾声把整个房子都震动了。听了录音,听了大家的抱怨后,父亲满脸通红,很不好意思地说:“今晚,我好好睡,尽量不打鼾,让你们睡个舒服觉。”

当天晚上父亲真没打鼾,我也睡得很香甜、很踏实。早上起床后,我看到父亲一双通红的眼睛,问了母亲才知道父亲为了不影响我们睡觉,一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睡着。

听了母亲的解释,我感到无比内疚。

父亲已经70多岁了,我多次要他来城里与我们一起生活,但父亲却始终不肯,说在乡下生活习惯了,并说母亲也习惯了他的鼾声,说来城里怕影响我们生活。我反复对父亲说,我喜欢听他的鼾声,觉得很好听,要父亲不要担心,但无论怎么劝,父亲就是不肯来城里。

月下听鼾声也使我想起父亲看我写给他书信的故事。

我的老家在一座大山的深处,记忆中的老家交通很不方便,没有通公路,对外的通道是一条印满牛蹄印的歪歪扭扭的山间小路,那时整个村子里只有一部手摇电话,并且还要通过乡里转。

因为通讯不方便,记得我离开老家在外求学时,常给家里写信。特别是读高中那会儿,我总不忘在信里写上“我会努力学习,将来有出息了,好好报答父母”这样感恩的句子。

父亲虽然只读了三年书,但也常会给我回几封信。信往往只有几百字,大多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做人要正派老实”之类的劝勉。

我写给父亲的信,他一封不差都收在他那个宝贝牛皮纸袋里。

听母亲说,我上高中时,家里经济特别困难,为了多赚点钱给我们兄妹上学,父亲拼命地干活,有时他在田里干活,还带着一封我写的信 ,累了就拿出来看看,看完后他似乎又有了使不完的劲。

去年我回乡下老家过年时,母亲说父亲现在还时不时打开他的牛皮纸袋,拿出我写给他的信来看一看,有时还看得泪流满面。听母亲说这些时,我的眼睛湿润了。

或许在很多年以前,在年少之时,我可能想象不到,朋友为什么要录下他父亲的一段鼾声时常放给自己听,我父亲为什么为了让我们睡个舒服觉竟一夜未睡,父亲为什么会把我曾写给他的书信常拿出来看,但随着年岁的增长,经历过人生的风风雨雨后,体会过人生的一些酸甜苦辣后,我现在越来越懂他们。

深夜,整个城市已静静安睡。皎洁的月光,像水似的倾洒下来,阳台上的月光比外面更加明朗,我走进书房,坐在书桌前,拿起笔给父亲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准备像上学那会儿一样,通过邮局寄给还在大山里生活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