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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江河
来源:文艺报 | 格 尼  2020年12月11日06:31

那时候,父亲常坐院子里织网。挂网、旋网、圈网都织。那时候父亲年轻,是坐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织网,门前的格尼河水哗哗流淌。织好的网一定会投入河流,父亲更像在为河流织网。阳光照耀着,鱼线闪银光,门前的河流也闪银光,若到傍晚,火烧云来了,就闪红光。这些光都被父亲吸纳,父亲红润的面庞遮盖了疲惫,有些年纪以后,又遮盖了沧桑。

小时候的父亲不织网,那时鱼太多,有“瓢舀鱼”的说法。父亲说,人们傻得不知道吃鱼。小时候的父亲与河流的亲近是戏水,把自己玩成一条鱼。父亲依靠练就的看家本领,从河流中挽救过的生命数不清。比如,谁家轻生的媳妇、偷偷下河的顽童、洪水冲来的小伙以及困在洪水中的村民。因此,父亲要在夏天教我们游泳,就在家门前的三角河叉,水流最诡秘的地方。我们无所顾忌地玩水,他又会告诉我们水的危险。

都说打鱼摸虾耽误庄稼,父亲却不耽误。父亲会在晚上从地里回来再去撒网,天不亮去起网。每一轮太阳升起的时候,远远会传来水裤的声音,那是父亲的脚步,漆黑的水裤从脚到腋窝,少说有十多斤重,走起路来隆隆作响。进了门,就有腥气四散,凉丝丝的,带了点鲜,那是河的味道。若腥气浓重,就捕到了鱼。母亲会从气味判断,父亲扛回来的用厚塑料布包裹的网兜里打了多少鱼。冬天,河冰封了也要去。人们三五成群,带上洋镐、铁锹、钎子、斧子,还要扛上木檩。大家铲去冰面的厚雪,刨冰窟窿,叮叮咚咚,各种工具都用上,庄稼人变成了工匠。刨到一人多深,人才从里面爬上来,几个人抬起木檩往窟窿里撞,嘿哟,嘿哟,撞破以后,河水就翻着花冒出来,鱼也会冒出来,冒出来的鱼很难再回去。冰封的冬季,父亲仍会在河里获得丰收。所以,一年四季,河都在流淌。难怪人们喜欢把河比喻为母亲,河流喂养着岸上的人们。

有水的地方人心是柔软的。岸上的人们会为了一根木头争红了脸,也会骂得嘴角泛白,东家长西家短,但最终洒下热泪,化解了一切。在此之前,他们可否到了岸边,去看了河流,答案是肯定的,河流梳理了人们的千头万绪,河流柔软了人的心。

离开一片水域,到达另一片水域,即从北到南,从格尼河到嘉陵江,这是我的人生轨迹,离开故乡,到达另一故乡。水,给了我两次故乡。格尼河来自诺敏河,诺敏河是嫩江的支流,嫩江注入松花江,父亲没去过松花江,只听说松花江大得看不到边,里边的鱼也大且多。嘉陵江是长江的分支,发源于秦岭,经陕西、甘肃、四川、重庆,汇入长江。我的所在地为四川南充,有着“曲流”之称的那段水域。

后来父亲随我来到嘉陵江。父亲来之前,我未曾提起对家乡那条河流的想念,想再去靠近,嗅嗅那鲜腥之气,像孩子一样在岸边的草甸子奔跑,抛一捧野花瓣,看它随波逐流,或拾起鹅卵石,打几个水漂。那时,还不知对河流的思念实际也是思念岸上的人们。父亲反对我远嫁他乡,当一切成为定局,南充已定居了他的三个儿女。我告诉父亲,这里有江,很大的一条江,父亲才有悦色。

父亲和母亲的包裹很多,多到几乎占据一半的客厅。除去母亲带的那些衣服,父亲在北方织的网占了重要比例,还有父亲那条沉重的水裤。城市与农村的生活方式存在差距,加之异乡的语言问题,父亲不快乐。我知道父亲带了网,想要见水,通过与水的沟通,来沟通人。我很希望水能够成为媒介,免去父亲的离乡之苦。我住的地方不是江景房,无法像故乡那样开门见水,但距离江边不远。那时嘉陵江上中坝大桥正在兴建,父亲第一次到江边,脸上有了多日不见的润红。父亲说,松花江可能也是这样,水好像没动弹。又说,水太大了。禁渔期无法捕鱼,父亲则每日到江边,看对岸的桥一点点铺过来。多日后,父亲认为,每天在修桥,那桥就是不长。而后才渐渐明白,是江太宽,看不出桥的生长。

终于可以捕鱼了。父亲沿着江岸去找一块适合撒网的地方,走了很远也没不到,一连找了许多天,仍没有合适的地方。父亲说,要在平稳的河叉下挂子,河岸的岩壁下圈网。河叉里一般是涨水时不小心跑进去出不来的鱼。圈网一般捕的是鲶鱼,鲶鱼喜欢钻岩缝,且水底有淤泥的地方,往往中间水流湍急,岸边略稳,有漩涡。在我看来,不是没有这样的地方,但是父亲一直摇头,在排斥着什么,似乎他的那些网只属于格尼河,不该撒进嘉陵江。

之后,父亲实在熬不住,索性撒一网试试。

地点选择距离滨江大道不远的河岸。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在城市的江边穿上那条沉重的水裤,其实也大可不必穿水裤,水裤只适合北方,北方的水即使在夏季也凉。于是,父亲任凭江水湿了衣裤,撒下了他的第一网。正如父亲预料的那样,一条鱼也没有。父亲在起网时还是抱有希望的。

父亲一直没有捕到鱼。父亲撒下的渔网时常消失不见,他猜测不是被水冲走,就是被人偷走。还在的渔网也没打上鱼,甚至连水草也没有,偶尔会挂个矿泉水瓶子或者塑料袋之类。要么,会发现渔网上有一个大洞。当我看见父亲在阳台织网时,才明白,父亲要织适合嘉陵江的网,有大大的网眼。父亲说,江里的鱼都是大鱼,他的网小了。

然而,父亲费尽心力织就的网,仍然捕不到一条鱼。怎么会捕到鱼呢,那些网眼大到可以顺利穿过人的双拳。

后来,父亲像去格尼河上游打渔那样,带上干粮水壶,还买来帐篷,几个日夜守住嘉陵江。那天,父亲湿漉漉地回来,身上沾满泥浆,鱼没打到。我们劝父亲不要再打渔了,买鱼竿钓鱼吧。夜里临睡前,父亲才告诉我们,雨后他在高高的河堤摔了跤,爬起来又摔倒,再爬起来还是摔倒,一连摔了三次。父亲愤愤地说,长这么大,还没摔过这么多跤,嘉陵江跟他干上了。

父亲几乎对嘉陵江难以理解了,这么大的水,为什么没有鱼。鱼当然有,只是父亲捕不到。每到傍晚,父亲会看着江里的渔船发呆,难道鱼只钻他们的网?

父亲没有气馁,努力与一条陌生的河流和睦相处,以融入这座陌生的城市。父亲买来钓鱼竿,跟江岸钓鱼的人坐在一起。虽然没见父亲提鱼回来,但父亲每天都热情地去钓鱼,已经知道哪里有卖鱼饵。这些鱼饵并不仅仅是蚯蚓,而是鱼虫,往江面一抛,再甩鱼钩,鱼是被空钩刮上来的。这种说法我不信,父亲坚持说那些钓鱼的就是这样钓到。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并没有去问,而是看,看怎么能看出来。对于父亲来说,嘉陵江岸上的人们是陌生的,他还没踏出那关键的一步。

终于,鱼上了父亲的钩。那天父亲回来,我们照例问他钓到没有,往日他会回答,那日却一声不吭,且带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在我的记忆里,父亲钓上的那条鱼,一条中指大小的鱼,包裹在层层叠叠的塑料布中。我们没人知道这是什么鱼。那样的一条小鱼无法上餐桌,小得让人发笑,小得令人尴尬,但终归是一条鱼啊。我们笑了好一阵,笑的声音有点大,之后大家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静默。父亲站在阳台抽烟远眺,因为一条小得可怜的鱼,脊背比平日挺直了些。

多年以后,我们送父亲回故乡。回去的包裹仍然沉重,父亲背上了在城市买的渔具,完整的一套,比那条水裤沉重了好几倍。那时父亲已身患癌症,消瘦,憔悴。我们想帮他背那套渔具,怎么也要不过来,他就要让渔具贴着他的背,像把大大的吉他,一走路沉甸甸地一下下敲着他的屁股。

父亲站在家乡的河岸说,看咱这河多好啊!那江太欺负人了,一条鱼也打不到。

然而,家乡的人来看望父亲,父亲都要打开那套渔具,一遍遍讲他在嘉陵江捕鱼的日子,讲嘉陵江,以及江岸上的人们。无论之前怎样褒贬,最后父亲会用一句话总结,嘉陵江那地方挺好。父亲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常常自言自语,这辈子够本了,一江一河,挺福气了。

在嘉陵江畔生活近20年,我并没有机会认真了解这片水域,直到2017年夏初,跟随采风团走嘉陵江。父亲应该也想看看整片嘉陵江水域,就像没有见过松花江那样,再看看长江。然而父亲已经去世。

我们从广元朝天区出发,到昭化,再到广元港,乘船到虎跳镇上岸,再到苍溪,而后阆中、华蓥、武胜、合川、重庆。

武胜是南充的一个县,在武胜的沿口古镇,我们遇见了一位织渔网的老人。老人坐在屋檐下的小马扎上,挨着古旧的木门,面前一条长凳,长凳上挂着网线,网线银白,老人的头发也银白,背后是一条悠长的古巷,巷子尽头是嘉陵江。我嗅到了熟悉的鲜腥之气,也许来自嘉陵江,也许来自脚下近千年的青石板。我想象太阳刚刚升起,老人背着用厚塑料布包裹着的网和网里的鱼,沿着古巷走回家的样子。滴滴答答的江水从背后跟着老人的脚步,渗进青石板里,一直跟到他的门前,他的妻子会通过气味辨别鱼的多少。有多少年的古镇,就有多少年的渔翁,那鲜腥之气也有了古味。我可以称老人为父亲,河岸上的渔翁都是我的父亲。

嘉陵江是在合川与渠江、涪江汇合,到重庆朝天门汇入长江。我的行程因事终止于合川,没能到达朝天门。就像父亲没有去过松花江,我至今也没到达朝天门。心中有个长长的大河浩荡,有个宽阔所在,凡事有念想总是好的。不过,如果有一天我去朝天门,一定替父亲看看长江。

对我来说,如果决定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留下,是因为水,那么一点也不夸张。没什么事,能够出门看看河流,这多么好。有人问起,你的家乡在哪里,我可以回答,我有两个家乡,一个叫河,一个叫江。父亲也如此,这一江一河,是他引以为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