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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树叶漂过江口
来源:解放日报 | 李存刚  2020年12月10日06:44

江是岷江,浩浩荡荡地从川西高原的崇山峻岭间奔涌而来。在到达这里之前,据记载它还被叫作玉轮江、大江水、渎水、汶水、箭水、都江、皂江、蜀江……仿佛一个人自小到大有若干不同的乳名、雅号一样,但再多的乳名、雅号所指向的也都是同一个人。

现在,在这里,这条大江就被叫作岷江。

这里就是江口,两条江水的汇合处。广袤的大地之上,两条江水汇合之处何其多,就是岷江流经之地,可以叫江口的地方少说也不下十处,因此在这里需要加上一个定语:四川—彭山—江口。这样一来,就特别地指向府河(现在叫锦江)汇入岷江的这个“口”,再不会把它和别的江口混淆了。可再一想,说是汇合,似乎有些亏待了从成都滔滔而来与岷江呈“Y”形相汇的府河——府河至此完成了它的使命,这之后心甘情愿地成为岷江名下的一分子,直至岷江在数百公里之外的宜宾也完成它的使命,成为长江的一分子。美国小说家奥康纳有部短篇小说《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让人禁不住想到房舍顶上的袅袅炊烟、雨后的湖面和山野间弥漫的雾气、大地上的各种生灵或平静或急促的呼吸……乃至一个人去世后轻飘飘的灵魂——如果人真有灵魂的话。仔细想想,蛰伏于大地上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如此?比如蜿蜒曲折的岷江,比如人世间各色人等活着时的种种爱恨情仇、明争暗斗、争名夺利,最终都将隔绝于一抔黄土。

许是因为刚刚入秋,又接连下过几场雨,浑浊浩荡的岷江水上涨了不少。可即便如此,宽阔的河床上,依然裸露着不少被江水不断冲刷而棱角尽失的鹅卵石。由此可知,在我前来的某个时刻,更大的可能是经过很长一段的时间,曾经浩大的岷江渐渐就小成了现在的模样。浩荡是依然称得上浩荡的,却怎么也无法和想象里波涛汹涌、千帆竞发的情形相提并论。

想象从来就不是凭空生出来的,都有其可能确切或可能无法说清的源头和因由,都能在现实中找到相应的蛛丝马迹。关于江口,我的想象来自一件有据可查的史实,与明末的张献忠有关。据清张邦伸所辑《锦里新编·卷十·张献忠》载:张献忠“身长瘦而面微黄,须一尺六寸,僄劲果侠,军中称为‘黄虎’”。

明朝末年,张献忠在延安府参加了起义军,和李自成同属高迎祥麾下。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上吊自尽,明朝灭亡;同年八月,张献忠攻破成都,创立大西国,年号大顺。张献忠和彭山江口扯上关系,是在称帝两年以后。史书记载的时间是1646年。那时的江口,是水路出成都的唯一要冲。这一年的七月,张献忠率领他的大西军,乘坐几千艘战船,从成都出发,浩浩荡荡顺江而下,战船上除了士兵,还有数不清的木箱子,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宝。这些金银财宝,都是张献忠一路征战,攻入蜀地,并在成都称帝所获,他此前的行军路线,差不多就是一幅敛财轨迹图。由此再来看他的“黄虎”之名,除了他的“面色”,似乎还可以和这些真金白银扯上点关系的——尽管他一路如猛虎般掠夺、杀戮,为的并不仅仅是这些已然到手的“黄”金。

“史实”最后留下的是一个久而不绝的悬案:战船上那些金银财宝最后究竟落到了哪里?文献的记载大体分为两种:一说是张献忠有意沉银于岷江内。同样的事情,张献忠后来在成都时又干过一回,他令人截断锦江,在江底挖了几个大坑,把手里剩余的金银财宝埋入坑中,尔后决堤放流(据《蜀碧》),在江口做过这样的作业,到了成都再照抄一次也不是没可能的。一说是张献忠兵败,船上所载宝物随之沉入江底。两种说法,一个主动,一个被动,结果却不谋而合:那些宝物最后都沉入到了岷江的滚滚浪涛之下。

来江口之前,我有幸聆听过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刘志岩先生的讲座。刘志岩先生是江口沉银遗址考古发掘的负责人,讲座讲述的就是江口沉银遗址考古发掘的详细经过。我记住了其中三个时间节点:2016年4月,国家文物局批准江口沉银遗址水下考古项目;2017年4月,江口沉银遗址水下考古首期收官,发掘面积约1万平方米,出水文物3万余件;2018年4月,四川彭山江口沉银遗址被评为2017年全国考古十大新发现。我同时还记住了一段话:由于考古现场所有出水文物都散落在沙石之间,并未发现有主动埋藏的痕迹,随着铁刀、铁剑、铁矛等兵器的现身,战场遗址之说得以强化。换句话说,因为那场考古挖掘,一切悬而未决都水落石出;而这之间,竟隔着数百年的时间。在这里,时间是一条线索,江口(地点)是另一条线索。时间的线索最终落脚于江口——它赋予无声无形的时间以具体的物,或者说是江口承载了时间——没有江口,没有2017年中国考古界的新发现,一切就都是空的,像淡淡的云雾一样虚无缥缈地飘着,让人感觉不真实。现在,一切线索的链条都契合了,“时间”落到了实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新发现”就是“时间”之源,我们为此寻证多年,求索多年,现在终于找到了;同时,这个“新发现”也是“时间”的终结,不是无声无形的时间停止了流动,而只是结束了其中一个小小的段落。

而浩荡的岷江水继续浩荡着。在当地朋友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行至江岸,伫立。身旁就是“明末古战场遗址”和“江口沉银遗址”两块并排的石碑,滔滔江水掩盖不住外来者们的慨叹之声和窃窃私语声。我沿着通往江滩的小路,踩着浑圆的鹅卵石,一步步走近滔滔不绝的岷江水。因为刚刚下过雨,阵阵河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凉意。我望着浊浪滚滚的江面,一片绿油油的树叶突然撞入眼帘,它随着波浪不断翻起又沉下,像一艘小小的船。看着树叶转瞬消失在波涛滚滚的江水里,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无奈和悲凉:在漫长时间的长河里,一个人与一片小树叶何其相像?

但人活于世,毕竟不同于树叶。我从岷江上游一个崇山峻岭之间的小城里赶来,看过江口之后又回到我来的地方。离开时,当地朋友盛情,赠送了一盒茶叶给我。黑色茶盒包装十分精美,打开,里面是一艘银色的小船,船底开了个小口,拧开小口上的盖子,就可取出里面金色包装的小块状茶叶包。茶叶取名叫武阳金块。武阳是彭山在古时候的称谓,而金块的寓意不言自明。每一次打开茶叶盒,看着银色的小船和金色的小块茶包,我便仿佛又一次站立在了江口,眼前是滔滔向前的岷江水……这份特别的礼物,已然成为又一条特别的线索,把我和江口紧紧地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