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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可训:博士外公传
来源:《长江文艺》 | 於可训  2020年12月05日10:21

我外公很漂亮,说是美男子,也不为过。有一次,我妈接他到我家住几天,吃饭之前,特意给他做了一碗鸡蛋汤。我们那儿的鸡蛋汤很特别,不是水烧开了,再把鸡蛋搅好了倒进去,而是跟着冷水一起倒进去,然后再慢慢加热搅动,直到鸡蛋凝结成松软的蛋糕状,或像今天的孩子喜欢吃的泡芙状为止。凝结成团的蛋花,黄澄澄的,晶晃晃的,静卧在一碗清亮亮的汤水之中,再滴上几滴香油,撒上一点葱花,色香味俱全,别提有多诱人。

那是一个夏天,我外公坐在一个竹床旁边。蛋汤端上来时,他高兴得像孩子一样,抓起一根汤匙,就在那蓬松的蛋花上,轻轻地剐了一勺,又摇摇头吹了吹,张开嘴,慢慢地送了进去。就在他张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那弯弯的嘴唇,歙开成一个椭圆形的小洞。在汤匙送进这个小洞的时候,上下洞壁都在颤动。而后又在汤匙抽出之后,轻轻地合上。合上的洞口,两端微微上翘,成一弯好看的上弦月。我外公肤色黧黑,脸型上方下圆,方的一半有镂空的鼻子眼睛镶嵌其上,被这一弯上弦月托着,看上去就像一尊黄杨木雕的楼船。我外公这瞬间的印象,就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像我外公这一刻这么漂亮的男人。

漂亮的外公自然很得女人喜欢。从前说古代的美男子潘安出门的时候,有许多女人手拉手地围观,还往他坐的车子里扔水果,我外公自然没有那样的福气。不过,我外公的职业也给了他接近女人的方便。那些女人都喜欢他,虽然不好意思围着他看,也没有水果扔给他,但凭借手上那点掌勺的权力,在招待的饭菜上下点功夫,也算是表达了一点隐秘的爱意,说来我外公也是艳福不浅。既享了艳福,又大快朵颐,我外公于是在受这些女人骄宠的同时,也落下一个毛病,好吃。

说到我外公的好吃,尽人皆知。乡人不以为这是什么不良的嗜好,或是什么坏毛病,恰恰相反,都觉得像他这样把好吃两个字挂在门面上的师傅,比那些藏着掖着的要好招待。起码不用费心思去猜,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照着做就是。师傅吃高兴了,手上的活自然就干得好。再说,师傅们喜欢的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龙肝凤胆,不过是鸡鸭鱼肉豆腐蔬菜之类的日常荤素,好弄也好买。我外公喜欢吃的,也不名贵,除了鸡蛋汤之外,就是红烧泥鳅。所以我外公每次到我家来,我妈就忙着做鸡蛋汤,我就忙着抓泥鳅。常常是,我外公前脚刚进门,我就提着鱼篓出去了,我外公的鸡蛋汤刚喝完,我的泥鳅就弄回来剐好了,就等着我妈下锅红烧。

我以前在作品里写过,我外公是个细博士,也就是乡下的一个刻板雕花的细木匠。细博士与男人的关系,跟架屋上梁打造犁耙水车箱笼桌柜的大博士不同。打交道的时候,只在定制下料的日子,其余的时间,都是女人围在身边转。渴了倒杯茶,累了装袋烟,也有殷勤打扇擦汗的,我外公往往伸手接过蒲扇汗巾,自己动手。吃饭的时候,往我外公的碗里夹菜,当着众人的面,当家的男人也不计较。晚上铺床,早晨叠被,都有徒弟在旁,传不出什么风言风语。就算是有些嫂子媳妇喜欢打情骂俏,做出些轻佻的举动,知道的人只会骂那女人是个疯婆娘,不正经,并不传我外公的闲话,所以我外公在我们那一带,手艺和人品,口碑都好。

我外公虽说是个博士,但有时候又像个游馆先生。细博士不像大博士,接下一单活计不是三天两日十天半月就能干完,而是动辄三月五月一年半载才能完工。这是因为,细博士干的都是挑花绣朵描龙画凤的细活,用的木料都很精贵,对尺寸榫卯的精度要求又高,不便离了现场带回家去或在作坊预制。有些不用花板拼接,直接在成型的家具上雕刻,那就更不能离开主家了。遇到讲究的富户娶媳妇,木作的家什,都得提前两三年准备。有一种婚床,光雕刻就得花一千个人工,俗称千工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在家乡还看到过这种婚床。不知为什么,我们那儿的人都叫它宁波床。这种床结构复杂,花样繁琐,做工精细,以一人之力,雕刻完成,没有两三年,确实很难想象。所以细博士有时候就免不了要像游馆先生那样,在主家安营扎寨,把主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那年月,乡下的细博士本来就不多,像我外公这样,能雕宁波床的,更属凤毛麟角,所以我外公在我们那一带名气很大。邻县的人也知道我外公的手艺,有时也免不了要请他过去,常常弄得两边争持不下。有这样的老子,本来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偏偏我妈就恨死了我外公帮人家雕宁波床。好多年前,只要有人提到宁波床,我妈就会说,做这样的床,睡了去死。我妈下这样的恶咒,不是跟宁波床有仇,而是我外公帮人雕宁波床这件事,伤透了她的心。

这事说来话长。我以前在作品中写过,我外公有弟兄三人,他最小,排行老三。我的大外公从小就送到外面当学徒,后来虽然回来成了个家,也留下了一男半女,却到老也不归屋。二外公年轻时就浪迹江湖,虽然在江湖上名气很大,却抛家不顾,是我们那儿的人说的抛生子。只有我外公,从小就守在父母身边,老老实实地上学读书。我外公的书本来读得好好的,教书的先生也很尽力,实指望他日后功成名就,也好让父母在人前扬眉吐气。谁曾想这中间插进了一件小事,因此改变了我外公的命运。

我们那地方有个风俗,这风俗很多地方都有,就是有办喜事的人家,婚床在正式启用之前,要找个童男子先在上面睡上一夜,名之曰压床。那年,我外公的一个大表哥结婚,就找到了他的这个小表弟,要我外公到他的婚床上去睡一夜。好吃好喝地招待不说,还许了他一袋点心和喜糖。有这么优厚的待遇,什么事都不做,就睡个觉,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我外公自然喜滋滋地去了。去了之后,却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表哥的父母不说,表哥私下对他提了一个要求,要他当天晚上尿床。后来,我外公才知道,要是这个压床的男孩当晚尿了床,这对新婚夫妇来年就会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我外公那时已经五六岁了,早过了尿床的年龄,但仍禁不住晚饭时表哥不停地要他喝汤,饭后又逼着他喝了一碗红糖水,结果半夜时分,果然在婚床上尿得个河翻水泄。这么大人还尿床,清早起来,我外公觉得很不好意思。哪知道他表哥的父母不但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相反,当场兑现了那袋点心糖果,还往他的手心里塞了一块银洋。我外公事后一想,禁不住一个人乐得嗤嗤直笑。

原来我外公那天晚上睡下之后,就感到小肚子憋得慌,尿桶就在床面前的隔间里,本来想起来尿了再睡,又想到表哥的嘱咐,就咬紧牙憋着。透过窗外射进来的月光,我外公睁大眼睛上下左右地看他睡的这张床。我外公从未见过这样的床,说是睡觉的床,其实就跟住家的房子一样。床的三面都打了围子,一面矮点的,好比是罗墙,两面到顶的,那就是山墙。都刷了漆,画了画,雕了各种各样的人,刻了各色各样的花,柱子上有龙有凤,顶棚上有山有水,床前还有个踏板,踏板一头是个小柜,上面放着点心茶水,另一头是个起夜的马桶,用一个绣花帘子隔着。这个隔间除了没有弄饭的锅灶,吃喝拉撒都有。

床的正面虽然没有门扇,但两边的门墙和顶上的门楼,却像菩萨庙的神龛,富丽堂皇。看着看着,我外公渐渐地就有了睡意,刚一闭眼,又觉得小腹憋胀,就不顾表哥的嘱咐,起来找地方拉尿。尿桶明明就在床前,却怎么找也找不着,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就对着尿桶撒了个痛快。天快亮的时候,我外公觉得身子底下湿漉漉的,黏乎乎的,像睡在一堆打湿的草灰上一样。起来一看,才知道昨晚的那泡尿不是撒在尿桶里,而是撒在自己睡觉的床上。

我外公后来说,他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撒过尿。回去以后,就跟他爹妈说,我不读书了,我要学博士,学会了也要雕表哥家的宁波床。我外公的父母是个很随和的人,并不想望子成龙,见这孩子帮人压了一回床,就像得了魔症一样要当博士,就托人在后山找了一个会雕宁波床的细博士,择日上门拜师。师傅见我外公长得眉清目秀,又识文断字,就把他收下来了。从此,我外公便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当上了细博士。

细博士与大博士不同,说细博士的活是挑花绣朵,描龙画凤,一点不假。别的不说,单说这木匠工具,就与常见的大博士用的工具不一样。大博士的锯是长牙的钢条,细博士的锯是带刺的钢丝,大博士的凿子是宽宽窄窄的铁铲,细博士的凿子是大大小小的汤勺。大博士干活多用斧劈刨推,细博士干活只用刀刻锥雕。除了这些常见的工具之外,细博士还有一套特别的工具,是常人见所未见的。这套特别的工具,有形如捻锤的小钻,有状若耳挖的小扒,有修眉的小剪,有剃须的刮刀,还有一种清理内孔的毛刷,看上去像一根细长的尖椒,周身却长满了钢毛。有经验的老博士说,这是因为镂空的木雕内孔,清理起来非常困难,既不能用风吹水洗,又不能用布粘纸擦,只能用这种特制的弯曲自如伸缩随意的钢毛刷子,才能解决问题。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工具,细博士出门的做派,就与大博士迥然不同。大博士出门,把凿子刨子往锯弓上一别,提起斧头就走,细博士出门,除了这几件必备的行头,还要背上一个木箱,像个出诊的郎中。这木箱里面装的,便是这些特别的家伙什儿。

我外公第一次走进我二外婆家,我二外婆看中的,就是我外公这副既像博士又像郎中的派头。我二外婆姓张,是邻县一个富户的女儿,家里很有钱,但人丁不旺,就她这么一个宝贝。十八岁上,由父母作主,嫁给当地一个富家公子。这人是个留洋的学生,结了婚后,就一去不回。看看等待无望,又由两家的大人作主,立了一纸休书,把她给休回了娘家。我二外婆的父母为了挽回面子,决意要把他们的这个宝贝女儿风风光光地再嫁一次。无奈找了多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女儿中意的郎君。我二外婆的父母就想招个上门女婿,日后也好给他们养老送终。主意已定,就先别管她找没找到如意郎君,准备好一房像样的嫁妆最是要紧。我外公于是就被请到邻县张家,给我二外婆雕一张宁波床。

我二外婆生性泼辣,个子高高大大,跟我外公的文弱书生模样,正好形成对比。开工的时候,下料是细博士唯一的力气活,一般是由自己的徒弟打下手。我二外婆嫌我外公的徒弟力气太小,就自告奋勇帮忙拉锯。在上面掌锯的,本来是我外公,我二外婆又嫌我外公力气不大,又由蹲在下面拉锯,换成架在上面掌锯。我外公和我二外婆就这样一反常态,女上男下,硬是把几棵上好圆木,解成了一堆薄板。下完料,就到了精雕细刻,慢功出细活的时候了,我二外婆虽然帮不上忙,但少不了要守在旁边端茶递烟,打扇揩汗。自然也包下了日常浆衣洗裳,缝裂补洞等一应杂活。奇怪的是,对我二外婆的殷勤,我外公并不拒绝,也不讲客气,遇到手上的活放不下,还有意留我二外婆陪他一起赶活,两人有说有笑,有时直到深夜。我二外婆的父母只当他俩是兄妹,也不生疑。

说话间,差不多两年过去了,我外公在我二外婆家,已处得像一家人一样。我二外婆的父母也不见外,除了日常饭食,每月的工钱,有时还额外跟他添置一些衣物。我外公对我二外婆的父母,也恭敬有加。那时节,宁波床的花板都雕好了,只等着拼装上架,有天半夜,天要下雨,我二外婆的父母起来跟天井的水缸加盖,忽然发现两人竟在搭好的宁波床架子上,睡到一起去了,这才如梦方醒。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二外婆的父母也无话可说。既然女儿自己心甘情愿,那就是她的如意郎君了。再说,找个手艺人也不错,踏实可靠,比那些花心大萝卜的富家子弟强。当下就商定等宁波床一装配完成,就择日给他们完婚。正好,自己雕的床自己睡,省得作了嫁妆让不相干的人拣了便宜。

这本来是一件顺水推舟就汤下面的好事。谁曾想这只是我二外婆的父母一厢情愿,我外公和我二外婆还守着一段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这秘密也不能跟我二外婆的父母说,一说就会炸锅,所以他们也只能一边应承着,一边私下里想着别的主意。原来我外公这之前已有家室,我妈也就比我二外婆小个十来岁。我外公与我二外婆走到这一步,也是情动于中,不能自已。这事我外公并没有瞒着我二外婆,我外公说,是我二外婆说她不在乎,反正是被人家休过一回的了,跟我外公做个二房,她乐意。我外公说,你乐意是乐意,我不能抛下老婆孩子不管,跟你在这儿做上门女婿。我二外婆说,那还不好办,我跟你走就是。反正你家离这儿也不远,翻过界岭就是,也不耽误我孝敬二老双亲。

说走就走,两人主意已定,就连夜出奔。临走时,我二外婆又舍不得雕好的花板,就拣那最要紧的用麻袋装了,一人背了一包,趁着夜色,逃出家门。等到我二外婆的父母发觉,天已大亮,就赶紧叫人,抄起家伙,朝界岭方向直追过去。一路上,有追兵紧逼,我外公和我二外婆又背着花板,自然十分吃力。我二外婆虽然人高马大,也架不住背着麻袋一路狂奔,我外公的身体本来就生得单薄,自顾不暇还时不时要照顾一下我二外婆。就这样,两人一路上搀搀扶扶跌跌撞撞,向午时分,好不容易捱过了界岭。过了界岭,正想坐下来歇口气,没曾想后面的追兵已经跟上来了,没奈何,只得起身又走。正在这时,我外公突然发现,附近的村落里,有一群人也抄着家伙,正迎着追赶他们的人奔跑过去。不一会儿,就听见身后叮咣乱响,喊声大作。等到两边打完了,休兵罢战,才知道是一场误会。原来这界岭两边的村落,为了争地争水,常常发生械斗,这天,有人远远地望见邻县有一群人抄着家伙呼啸而来,以为又来寻衅生事,就召集了村中青壮,也抄起家伙,上前迎战。等到弄清事情原委,我外公和我二外婆已不知去向,附近村里的人觉得终归是保了自己人,这场仗总算没有白打。我二外婆村里的人见事已至此,也只好放他们一马,收兵回营。

这事后来传播很广。一对私奔男女,本来就有故事,沿途又相互搀扶,恩爱无限,被追得救,绝处逢生,文戏武戏都有,讲起来好听,演起来也必定好看。就有那好事的,编了鼓书在县城的茶楼里讲唱,听者如云。又有那好事的,把这鼓书的书文,再编了一段文曲戏文,名叫《背花板》,到四乡搬演,轰动一时。我妈那时正在学堂读书,有那略知本事的同学,就拿这事来问我妈,羞得我妈无地自容,也恨得我妈牙根发痒。从此便下了这个恶咒,再有人问她,我妈就说,做这样的床,睡了去死。

我外公把我二外婆带回家,其实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原因是没过几年,乡下就开始闹土改。早在我二外婆刚进家门的时候,我外婆受不了这种一妻一妾的日子,不久,就带着我妈住到我家陪我妈读书。我妈和我爸很早就定了亲,我爷爷也是个细博士,两个细博士有一天喝酒喝高兴了,在酒桌上一捏咕,就把两个孩子的亲事定下来了。我家比我外公家有钱,我爷爷的思想也很开通,见亲家遇到这种尴尬事,也乐意成全。只是好景不长,土改来了以后,我家已成了地主,我爹虽然在外面革命,但也保不了我外婆这个地主阶级的丈母娘,不久,我外婆就被遣送回家。回家后的第三日,我外婆就自己沉了塘。

我外婆一死,本来这一妻一妾的死结就解开了,偏偏这时候我外公的村子土改工作受阻,又出了一件事,让我的外公又套上了一个死结。原因是我外公的那个村子太穷,土改工作队来了以后,划来划去,不但划不出一个地主,连个富农也难得划出来。完不成上面的任务,村长就来找我外公做工作,要他顶一个富农。村长说,你家虽然没有多少田地,但村里只有你有活钱,又娶过大小两个老婆,看来看去,只有你顶上去最合适。我外公见村长为难,就点头答应了。

世界上什么事都好顶,唯独这阶级成分不好顶。我外公以为,顶成分只是应个景,帮村长度过难关就行。谁知这一顶后患无穷,我外公好好的一个靠手艺吃饭的木匠师傅,竟成了一个剥削压迫贫下中农的阶级敌人。从那以后,我外公样样事都受管制,连接个木匠活,也得向村里的干部请示。我二外婆虽然受不了这口窝囊气,但这事有一半因她而起,加上自己的娘家也驮着成分,只好忍下了这口气,打碎的牙往肚里吞。

说话间就到了大集体,我外公因为从未干过农活,队里就让他开了一个木器社,专接四乡八里的木器活。收入归集体所有,队里只给他记点工分。我二外婆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就给我外公打了下手。两人就这样搭帮着干活,也搭帮着过日子。明白的人都知道,这个木工作坊,表面上是公家的木器社,实际上不过是我外公和我二外婆开的夫妻店。我外公本来是个细博士,这样一来,就不能不接大博士的活,也无非是为公家修理犁耙水车,帮私人打造箱笼桌柜,有时也被请去架屋上梁,这些,对我外公来说,都不难。只是丢了雕花的手艺,我外公和我二外婆都觉得可惜。所以,我外公白天干完了木器社的活,晚上回到家里,常常要找几块木板,把以前雕过的花样,在灯下再雕一遍。我二外婆见我外公这般惜艺,就给我外公出了个主意,说他当初雕的那张宁波床,在她家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拆散了搬过来,重新架起来,把没装上去的花板都装上去,好歹也让我们正经八百地睡上一回。我外公想想,也是,便让我二外婆抽空回了几次娘家,让她娘家人帮忙把宁波床都拆运过来。

运过来了的宁波床,经我外公一拾掇,果然光鲜靓丽富丽堂皇。只是架在我外公和我二外婆住的那间茅草房里,实在有点不伦不类。好在我外公自从当了富农之后,都要跟他划清界线,平时没有多少人串门,过年过节上门来的亲戚也少,乐得两个人关起门来自我享受。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就听说城里的年轻人在破四旧,宁波床据说也在四旧之列。有天晚上,有人偷偷地到家来把这事告诉了我外公,要我外公想法子藏起来,说要是这些年轻人到乡下来,或者乡下也有年轻人学着做,把这张宁波床当四旧破了,岂不可惜。说这话的是当年让我外公顶了富农的村长,现在当了大队书记,因为对当年的事心存愧疚,所以这些年来,对我外公和我二外婆私下里颇多照顾。书记走了以后,我外公和我二外婆就想,这么大个东西,又不是小器物件,藏,往哪儿藏。又是我二外婆灵机一动,说,不就是怕人沾了这些四旧吗,猪沾了总不怕吧,不让睡人,咱睡猪。当下,就和我外公连夜动手,把一架好端端的宁波床,硬给改造成了一个猪圈。好在这间放宁波床的房间原本就是一个偏厦,里面搭一个猪圈也不起眼。宁波床的花板床围床顶和隔间,都用一层破布一层旧絮包好,外面糊了厚厚的一圈黄泥,乍一看还真看不出来。我外公家养的一只猪娘正好下了一窝猪儿,新屋落成那天,就领着她那群小宝贝,舒舒服服地趴在松软的稻草床上,哼哼唧唧地喂奶。

运动过去以后,我外公和我二外婆心有余悸,一直不敢拆除伪装,让这张宁波床重见天日,只是像往年一样,定期做些防虫防潮处理。除了当年的大队书记,也没人知道这个秘密。就这样又过了些年,忽然有一天,又叫做村长的大队书记带了一帮人,到了我外公家里,说是要看看我外公的那张宁波床。我外公见是村长带了人来,运动又过去多年,想必没有问题,就大着胆子跟我二外婆小心翼翼地拆去了宁波床外面包裹的泥皮。拂去花板床架上的灰尘,想不到竟光鲜如昨,观者无不称奇。同来的一个领导模样的干部还拉着我外公的手说,谢谢您呐,您老为我们县创造了两个奇迹。一个奇迹是一张床,另一个奇迹是一出戏。我外公知道,领导说的一张床,就是指这张宁波床,至于那出戏,他却不明白就里。村长见我外公没听懂,就在一旁解释说,您还记得当年演的《背花板》吗,我外公说,那怎么不记得呢,都是年轻时的荒唐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村长说,怎么能不提呢,领导很重视这件事,说要重点抓这项文化建设。以前一演这出戏,两个县的人就打架,一个说是你县的细博士拐走了我县张家的闺女,一个说是你县张家的闺女自己跟我县的细博士私奔。现在好了,两个县的人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共同抓这项文化建设。上面的领导说,这张宁波床不能哪个县独吞,而是两个县共有,这出戏也不能哪个县独演,而是两个县都要演。要把这张床变成两个县的团结床,要把这出戏变成两个县的团结戏。两个县的男女青年,为追求美好的爱情私奔,是两县人民团结的象征。要齐心协力,共同抓好这项文化建设。

村长的这番话,我外公大半没听懂,只望着他呵呵呵呵地点头憨笑。正说在兴头上,我二外婆突然插嘴说,床你们要团结就拿去团结,戏就别演了,演多了伢们脸上挂不住。我外公跟我二外婆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我的细姨妈。我外公原指望我二外婆跟他生个儿子,好让他的手艺有人传宗接代,没想到我二外婆生的又是一个女儿,只好断了这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