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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风凛冽
来源:人民政协报 | 陈应松  2020年11月29日10:02

身着褐衣的凿石者,紧攥着灼热的錾子和铁锤,对准巨大的石头,凿着,凿着……这是汉代无数为逝者忙碌的工匠们,映在历史帷幕上悲壮沉重的姿势;顺着背脊和胸膛滚下的汗水,冲洗着厚厚的粉尘,留下一道道闪着盐晶的沟壑。叮叮当当镌刻画像的铁质声音,迸溅、轰响、翻滚,直至被深邃的时间吞噬得一干二净。那些粗陋、细致的刻痕终于冷却,留给了历史。

是史诗。这激越的汉风,不曾偃息过,曾经幽咽,从未掐灭。铁写的、铁磨的历史,錾尖的墨水,心灵的诗篇,在天地浩宇间呼啸。石头,沉重滞缓、不易被时间风化和打败的物质,从一开始就沉默着,变成血脉的风暴。内部的火焰灼烫,坚守着坚硬的秉德。强悍粗莽的体积,它神秘的黑暗深处,潜藏着一个朝代的骨骼。

用铁錾解救出囚禁的生命,解开身体的锁链——他们曾经生活并将永远生活在那个令人神往的汉代。还有兽,禽,子虚乌有的传说中的仙灵,闪烁在汉代人的想象中。怪兽,异禽,腾跃的影像,被錾子凿下的一刹那所捕捉,将它们狠狠地摁住,摁在石头上,将它们压入石头,像远古生命凝固的化石……一个时代的悲欢、想象、渴望和骄傲,一个时代的响动和脉跳:农耕、捕猎、征战、婚嫁、殡丧、庖厨、骑马、梦境,以及出现在灵魂天穹上怪力乱神的世界,朱雀、玄武、渊龙、彩凤、玉兔、麒麟、羽人……“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跃跃。”这热气腾腾的三界,从深古的墓室、威严的汉阙、亲切的宗祠、王侯贵爵亡灵的神道,再次向我们袭来。力,美,气势,狂放,粗拙,恣肆,在血汗和艺术的祭奠之处,在磨亮的石头上,繁密茁壮的时空里。

石头之书。一个怎样的汉代才配得上这上面的线条与图案?什么样的艺术才配装饰这生与死的舞蹈?永恒不朽的石头,从无数山体崩裂而出,掠过飞尘,狰狞扭曲,倾轧蒸腾,点燃祭祀的灯,标示时间的方向……疾风初起。这石头横空出世的壮观景象,在众神狂欢过后,拉开了汉代神秘的长卷。这浩瀚长卷,无声的石之河,历史的倒影,成为我们远去的玄想、仰望和怀念。

将一座山齐刷刷地劈下,不对,应是凿下,像刀切斧削一样壁立千仞。狮子山楚王陵的墓道,既是石刻,也是石切。难道这些凿石工,不是农民,不是石匠,不是在蒙面的粉尘中谋生的卑贱者?来自田野的雕刻大师,他们熟谙生命在石头上存在的秘密,抽出每一根线条的黄金,他们是揭示秘密的人。一切艺术诞生于旷野。

在狮子山楚王墓前,有许多庞大的、未凿完的石头,它们横七竖八、犬牙交错地胡乱堆砌在那儿,这是一个未完工的工地,似乎看得到石匠们尚未走远的样子,他们从沉重的巨石里爬出来,像一只只甲虫,满手老茧和血渍,看着自己即将完成的杰作,在一个血红的黎明悄然离去……

凿石者在石头上留下了温驯的牛和尖锐的犁——它们可爱地耕耘着汉代的大地。嬉戏的羊、飞翔的大鸟和栖居在屋顶及车轼上的神鸟。扬鞭的农夫、握锄的农夫和播种的孩子。炮鳖烩鲤的美食家。执桴击鼓,羽葆飘扬,投琼著局、嬉耍玩乐的艺人。

凿石者在石头上留下了歌吟、吹奏和长袖起舞的仕女。留下了织布、络纱、摇纬的农妇。迎宾的侍仆、下棋的闲客、烧烤肉串的饕餮者。背牛、扛鼎、拔树、伏虎的力士(他们的脚插进了泥土深处)。

凿石者在石头上留下了头戴斗笠、身着蓑衣、手持耒耜、引凤升天的炎帝。熊首人身、口吐仙气、体生双翼、乘黄升仙的黄帝。青鸟为其衔食的西王母。在楼阙上亮翅的三足鸟和诡异的九头兽、九尾狐,以及人首蛇身、马首人身、鸟首人身的众神……

无数梦幻与现实的场景,雷公雨师出行、象奴戏象、转石成雷、水人弄蛇、幻人吐火的百戏图。羽人戏麒麟、傩舞图、秦皇泗水取鼎图(众人拉鼎,上有飞鹿神骏,下有鱼鹤怪鸟,那条啮咬鼎绳的龙,惊恐紧张)。车骑过桥、宾主宴饮、侍者献食、仙人点灯、玉兔守鼎……水中的鱼车,蟾蜍驾车,玉兔驾车、飞鹤驾车、祥龙驾车、神鹿驾车,虬龙、星象蟾蜍、风神、伏羲、女娲相送的盛大升天……超凡的艺术想象,让笨拙的石头成为天空和灵山,成为神祇的圣庙,成为诸神飞翔的穹窿。死亡像一场狂欢,是生命的另一次开始。削去楚辞“魂兮归来哀江南”的凄婉幽愤,生命不可终结,永远高亢存在,这澎湃烂漫的灵魂,精鹜八极、同气相求,犹如天地初创时的大典。

云龙风虎的遒劲造型,挟风云雷电,携日月星辰。浑圆饱满的线条,以大朴不雕之雕,大道无言之言,大象无形之形,组成了石头上的大汉风景。什么叫汉唐气象?在徐州,在我见到的汉画像石上,一个时代的伟大气魄和盛世年景如辎重和沉雷从天庭滚滚而来,撼人心魄。

沧桑历尽,从荒野上挺立起来的石头,就像汉代,仍在遥远的地平线闪光。那些灵魂的仰望者,对天堂的渴盼是从神道开始的,石阙、石碑、石柱、石人、辟邪、石虎、石马、石牛、石羊,如仙槎,生双翼。至石椁、石棺、石阙、石祠……笨重的石雕,因紧贴大地的煌煌匠心,而让其身轻似燕,飞入袅袅青空,冲破云烟,进入太虚圣境,脚下,仍是磅礴汉家厚土。

两汉文化是以荆楚文化为重要基础形成的,“汉风楚韵”是徐州历史的真相与格调。楚是汉的旋律和回声,荆楚浪漫恣肆、奇诡炙热、“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艺术气旋,汇入汉代气势汹涌、古拙天成和浑厚沉雄的血脉狂潮之中。这涅蓜般的淬炼,视死如生的冥想,击破了天堂和世俗的边界,穿越了历史的沉幕风烟,回肠荡气,虹腾霞落。

徐州,汉文化的重要发源地,“大汉起于小沛,大汉根在安国。”虽然汉兴起于楚,但两汉是汉族自我确认的时代。她的自信、青春、强劲和力比多膨胀高昂,其他朝代无可比拟。她的开疆拓土,到达过河西走廊和南疆的沙漠深处,你就能强烈地感受到。我想起“三十六人抚西域,六头火炬走匈奴”的班超,这位以36人平定西域的杰出汉使,以强大的胆略和吸附力,收服了西域50多个国家。没有像班超这样挟持大汉之风的吹彻,吞吐八荒的豪杰,没有汉画像石这种体量的艺术之魅,文景之治、昭宣中兴、光武中兴又有什么神采和气韵?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风,猛士,这就是徐州汉画像石透射出的凛冽之气,无数灵跃的石头垒砌着,占领了惊涛轰鸣的历史河岸,带来森严激荡的气象,横亘在千山暮雪、万里长云的时空,雄浑、苍劲,成为汉代的丰碑。

(作者系湖北省第十届政协委员,湖北省作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