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蔡测海:身份流变
来源:《湖南散文》2020年第4期 | 蔡测海  2020年11月27日08:05

在我到来之前,一切都未发生。又一切都在,安然于前,忽然以后。

周文王,想象中的圣君。有史可查的先祖。王者江山之大,轻易赐一声封地,给宠爱的一房妃子。黄河岸边,封号蔡国,一族人就此承袭蔡氏。夏商周,父传子,家天下。万年根基,不足千年,我家变你家,东家换西家。黄河岸边的蔡国,很快烟消云散。蔡氏九兄弟连夜出逃,拖家带口,望南方奔走。出逃之前,来得及把一口锅打破,分成九块,日后相认,合锅合族。

一国也一锅,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姓氏作为种族标识,欧亚也是。

唐·吉词德,加上个唐字音,就有了贵族身份。

中国的姓氏,多与某一位皇帝或诸侯王有关。一部百家姓,几为帝王家简易族谱。要若刘姥姥认王熙凤为姑奶奶,中国人大都是皇亲国戚。后来造反的李自成,也为前朝李氏的后人。中国人的基因里,都有那么一点家国情怀。一边吃烤红薯一边谈国事成为一道风景。说人人都有帝王梦也不为过。我们的几世祖说不定就是皇帝。那血脉从未断裂。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本性,也未必那么不堪。胡适见了末代皇帝,对人说,我叫他皇上,他叫我先生。有那么一点自得。有那么一点晚清秀才的谦卑。有那么一点末市臣子的姿态。还有一种新派文人的洒脱。

东周列国,战乱成祸。我的先祖,和其他灭国的种族,流离中原苍茫大地,舍弃高墙大院和锦衣玉食,舍弃封地和战马。一路惶惶然,过黄河,过长江,躲过追杀,藏进南方莽莽苍苍的山林。有几群流民,在大西南的武陵山区安身。我的先祖,就是这群人当中的一些人。那个时候,美洲的玉米和欧洲的马铃薯还没移植过来,我不知道我的先祖的主粮是什么?是北方的麦还是南方的稻?也许吧?大概还有武陵山的野葛和本地庄稼。

我的先祖,是逃离,是迁徙,也是征服和占领,他们把中原文化带到了南方,无意间成了皇家文化的先遣军队,成为后来中央王朝征服南方的群众基础。其实,他们是使命感和理想被彻底摧毁的一群人。他们只为生存,光荣与梦想或可复生。

是在两三千以后,欧洲人才迁徙美洲大陆,另一种冒险和求生。与黄金和利益比较,贵族血统已经很不重要。那些高贵的姓氏正被一些强势的姓氏取代。老的光荣,日渐隐藏在新的梦想之后。

东半球和西半球,各自的迁徙,都由北向南。

由北往南,成为隐喻。

又多少年以后,北京,千人饭局,人民大会堂。共和国总理周恩来,问一位穿织锦戴银饰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民族?女子答:我叫田心桃,毕兹卡人。毕兹卡,本地人的意思。这两人的问答。促成一个民族身份的确定。后来,社会学家潘光旦等人走进武陵山区考查,毕兹卡人有自己的语言,风俗习惯等民族识别特征,毕兹卡人正式命名为土家族。这个命名并不具备人种学的意义。土家族为毕兹卡的意译。毕兹卡人并非全部土著,更多的是移民和流官的集群,散居武陵山区和泛三峡地区。有仁者爱山的说法,山里的毕兹卡人最是仁义。男女老幼,心慈如观世音,他们也信观世音。他们的观世音,佛经之外的草木神灵,心念祛邪,一把草治病痛。他们自己也是活菩萨,对饥渴的路人,常施茶饭。路边水井,放有水瓢。风雨桥上,摆有茶缸。岐路处, 立有指路碑。上行何处,下至何地,左走何方,右去何路。爬坡处,一级一级的石阶,经千手,逾百年。众人修路,众人好走。涉水处,众人凑钱建一座桥。或凑河粮,供野渡的船工摆渡。或在浅滩摆一串石头,叫跳岩。一条河的几种过渡方式,有匠心,也有仁心。毕兹卡人,也或读孔子之仁,也兼天生良善。鱼之平和,得水之良善。无声如鱼,无争如水。

良善,生道义,衡善恶,量是非。立自家地头,不害他人的庄稼。自家的炊烟,不犯邻居的锅灶。若生不平事,不义不公不道,便如滴水之沸油。生仇杀,生匪事。匪盗生事,起因莫不如此。侠行故事,渲染千年英武。某年某月某日,在明溪里的一处院落,听一位毕兹人讲武侠故事。他逃兵役,去投红军,误入匪群。土匪生涯,抢过一条裤子,他的裤子实在破烂,前开洞,后露肉。他后来终于归入红军队伍,已是解放军。入朝鲜,参加了有名的上甘岭战斗。从尸堆里爬出来不久,就返乡了。他像毕兹人的阿甘,阿甘正传里不停奔跑的那个人。一点侠行之气也无。他前辈的武人,出过武状元武大神的,不少人是项羽楚军的将士。明戚继光的戚家军东南沿海殊倭寇,杀寇最猛的是毕兹卡人。那年过大年前几天,毕兹卡人接到抗倭征战通告,毕兹卡男丁不等吃年三十的团年饭,即要出征,提前腊月二十九吃团年饭。,风啸啸,马啸啸。壮士用刀在归路划一道线,一去无归路,征战不回头。毕兹卡人过大年,是腊月二十九。再后来,这些毕兹卡人,成为八一部队的种子兵。成为开劈江山的劈山斧。又再后来,长沙抗战,山里的毕兹卡人血染湘江。士兵死亡上百人。团营连排军官战死数十人。

我的先人,风和日丽,也铁血烈火。是观音莲花,也是关公大刀。

毕兹卡人的主要氏族,都是自黄河流域迁徙而来。姓田彭向的,中国姓氏考有记,是先前的皇亲国戚,又多与周文王有血亲关系。往大里讲,也全是炎黄子孙。唱过山里民谣,又埋伏了多少燕赵悲歌。风啸啸兮易水寒,雨潇萧兮酉水暖。

在我生之前,我怎么知道,我会生就在这里?我又怎么会知道,中原的血和毕兹卡人的血,予我以生命。我就此生于山野,长于民谣,得楚风竹韵于一世。

是的,在我生之前,一切未发生,又一切都在。

那些与我同在此地经过,路经一生一世的人,他们先后从自家的堂屋抬出去,埋在山岗上。身体成为大地,灵魂成为青山绿水。

这里有许多地名,是以姓氏命名的。向家屋场,田家屋场,王家屋场。人没了,屋没了,场还在。烟火断了。火塘似有火种和温度,石磨停了转动,日子仍旧轮回。

我会在老石磨前发呆一生。不停的转动,周而复始。或,周而不复始。

用几种方式过渡的那条河,是往前走的。最初的名字,叫出水,后来是溪,后来是河,后来是江。名字不同,身份流变。后来去了大海。成为水中之水。

所有的河流,最后都会失去身份和名字。先前的名字如同人家曾经的屋场。

河流会记住河床,如那些往事。

一切都在。那么,一切都会发生。

在某一处的山岗上,我兀自站立。北望诗经,南眺楚辞。四周山峦起伏。我将山岗站成岛或者船,时间滔滔,将我托起或围困。在我之前,也一定有人,在某一处兀自站立。在幽州台,在泰山,在乞力马扎罗的高处。

仍风扬起,我若一粒尘土。与这块土地同在,生发。在先人的脚印里拔地而起,长成群山,长成一块绿树成荫的大陆。

迁徙,或守望。

蔡测海,文创一级,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地方》《家园万岁》等。多次获全国性文学大奖,并译成英文,法文,日文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