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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纯:写作的人生是幸福的
来源:《解放军文艺》 | 陶纯  姚杜纯子  2020年11月27日07:17

访者:姚杜纯子,战略支援部队某部干部,有作品在《神剑》《解放军报》等发表,出版作品集《我们点亮星空》。

被访者:陶纯,战略支援部队专业作家,出版长篇小说《浪漫沧桑》《一座营盘》等作品多部。

01

文学,贵在坚持

姚杜纯子:作家陶纯同志是我的爸爸,在这里,我更愿意叫他陶老师。陶老师以前在我眼里还是蛮帅气的,如今混成了一个小老头,当然也混成了一位老作家。老作家看的多见的多写的多,满肚子的创作经验,在家里,他是逮住机会就给我上文学课,我曾经烦过,后来越听越觉得受用。今天在这里,就请陶老师回答我一系列的问题,希望让更多的读者和年轻写作者看到,也许会对他们有点启发。

陶老师好!先请您谈谈您早年的经历,以及怎样走上文学道路的。

陶纯:我的故乡在山东省西部的东阿县,黄河岸边,离京杭大运河也很近。土地肥沃不假,但是人口太密集,人均耕地少,没有其他值钱的资源,因此家乡很贫穷。我祖祖辈辈都是下苦力的人,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光靠父母挣工分,经常吃不饱穿不暖。当然那时候的中国乡村都差不多。让我感到幸运的是,故乡是个盛产故事的地方,《隋唐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等历史小说对我的家乡一带都有涉及,而且村里经常有游街串乡的说书人光顾,那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夜晚到街头听说书艺人谈古。中国四大名著我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先入脑的。

听多了别人讲的故事,没事的时候,无聊之际,自己常常在脑子里编织、演义故事,渐渐成了个“故事迷”。一九八〇年高考,我幸运中榜,因为军校不收学费,为帮助家里减轻负担,果断地到位于长春的一所空军院校就读。在那里,赶上改革开放初期的文学繁荣大潮,而且图书馆里有看不完的好书和文学刊物,我每天最想干的事情就是读小说。两年后分配到驻山东的一支部队,感觉自己已经完成了“文学积累”,按捺不住,于是便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三四年时间,大约写出了五十万字的小说,屡屡投稿不中,灰心丧气之余,想放弃的时候,突然接到成都《青年作家》杂志的一封用稿信,一下子感到天空豁然开朗,以后就顺利多了。

所以我坚持认为,文学创作就像打仗一样。过去打仗常讲坚持最后五分钟,文学也是贵在坚持。如果你有一定天赋的话,当你读完一百本小说,然后再反复地精读精研其中的十本,再然后写出几十万字的习作之后,往下你就可以收获文学的快乐了。

能够成为一个作家,除了爱好以外,小时候的经历也很重要。巴尔扎克说,苦难是人生的老师。一个生活很顺利、衣食无忧、在蜜罐里长大的人,文学之神恐怕是不会垂青他的。一颗挨饿的脑袋,一般来说,会比一个脑满肠肥的人更喜欢思考人生。

姚杜纯子:创作和人生道路、事物创新一样,肯定是有瓶颈的,这也是自然规律。您在创作中遇到的瓶颈有哪些?对得奖和评奖是怎么看待的?

陶纯:文学创作和人的生命轨迹有时确实高度相似,一开始蹒跚学步,踉踉跄跄,摔倒,爬起来再跑。长大了,骨骼硬了,便是健步如飞;等到了中年,体力开始下降,疾病来袭;到了老年,啥都不用说了。创作呢,大体也如此,一个时期写得顺畅,一个阶段写得别扭。

我遇到的瓶颈主要在军艺毕业之后那个阶段,军艺文学系两年,读到诸多文学思潮,遇到很多潮中人物,天上地下,美洲欧洲,魔幻写实、先锋写作等等,这派那派,五花八门,眼花缭乱,离开军艺,反而不知道怎么写好了。今天想学这个,明天想学那个,后天想自创一派,这么一闹腾,脑袋成了糨糊,面前的路就看不清了。

记得离开军艺之后,有五六年时间,自己进步不大,原地踏步的样子。当然这也符合自然规律,就像跑步,跑了较长一段距离,累了,该慢下来了。慢下来不怕,就怕慢下来喘口气之后,你的速度却怎么也提不起来,你干瞪眼,这才是最要命的。不少写作者就是这一阶段掉队的,以后再也没见他们跟上来。

在途中受阻,可能还有一个原因:自己的生活阅历没有跟上,也就是营养没跟上。以前写农村,写军营,也写一点城市,素材伸手即来。写到一定程度,该写的都写过了,新的生活经验又没有补充上,就遇到了“粮食”问题。人是有惰性的,生活条件一好,吃苦耐劳的劲头就会下降,就不愿下去,不接地气久了,自然很难写出力作来。生活永远是创作的源泉,无源之水,长不了,流不远。这是铁律。

这一点上,我特别佩服贾平凹老师,贾老师那么大名气,早就功成名就,海内仰之,要啥有啥,但他还是不停地奋斗,每写一部长篇之前,他总是要到该去的地方行走、体验。文坛上,是有着各种各样的榜样的,有的能吃苦,比如路遥、陈忠实等;有的极勤奋,像贾平凹、张炜等,典型的劳动模范。这些榜样值得我们敬佩和认真学习。

关于得奖和文学评奖,实在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对得奖的作者,要真诚的祝贺,自己得不了奖,也不要灰心丧气,因为评奖有时候和干部任用一样,你没有提升,不一定是你能力不够。换句话说,提上去的,不一定都是好干部。因此对于得奖,还是那句老话:要抱有一颗平常心,得上,高兴;得不上,别不高兴。酸葡萄心理,虽然难免,但你得适可而止。作家不为得奖而写作,反而能静下心来,写出好作品。古代没有文学评奖,还不是有了四大名著?屈原李白杜甫的诗,也没听说得过什么奖。

我本人得过一些文学小奖项,没有得过那两个大的奖项。得不上的作家其实占大多数。得上的,不搞妄自尊大;没得上的,也不必妄自菲薄。经常教育自己,写作不为得奖,把心思用到读书写作上,拿出令自己满意也令读者满意的作品,才是人间正道。

02

回归文学,是不忘文学初心的表现

姚杜纯子:我记得很清楚,您写了十多年小说之后,突然转型搞起了影视剧,而且有时还沾沾自喜,时不常地说出来小小炫耀一番。搞了有十年出头吧?都以为您回不来了,突然您又回头写起小说来。搞这一出,所为何来?从实招供。

陶纯:二〇〇二年下半年,我参加了首届鲁院高研班的进修学习,这期间,参与了电视剧《我们的连队》的编剧工作,不久这部剧即在央视综合频道播出,反响不错,获了好几个奖。尤其是挣了一笔较大数额的稿酬,那是写小说不敢想的。当时不少我认识的作家改行当编剧,是一种潮流。一边是文学在衰退,图书印数急剧减少,读者大幅萎缩;一边是影视剧方兴未艾,急剧扩张,迎来了从业的黄金时代。我当时面临选择:要么继续写小说,而写了十几年小说之后,感觉有点乏味了,文学前景自觉也比较渺茫;要么借《我们的连队》的东风闯到影视圈里去混。尤其我那时还年轻,很需要多挣点钱养家,改善生活。而影视圈的收入是写小说不能比的,因此没怎么犹豫,就放弃文学转行当了编剧。大约十二年的时间里,一共参与了八部剧本的写作,幸运的是,这些剧本都拍摄成功,大多数是在央视这个最大的平台上首播的。

为什么又调头回来呢?这里面有个创作疲劳期的问题。拍一部电影或者电视剧,它是一个大工程,不像你写一本书,你写完了,出版社印出来,牵涉不到几个人,投入资金也不大。而一部影视剧呢?几千万的投入是正常的,好多是参股,投资方不是一个,都要关注剧本,所以你写的本子,要经过好多人的手,指手画脚的人特别多。真正懂行的,又太少,今天让你往东改,明天让你往西改,而你作为编剧,尽管别人口口声声叫你老师,老师长老师短的,其实你是处于弱势地位的,你就是个高级打工仔。往往一个剧本从创作,到无遍数的修改,再到最后投入拍摄,吵了无数的嘴,生了无数的气。其实呢?剧本经常是越改越差,或者是改来改去,又改到第一稿上去了。更可气的是,你辛辛苦苦写出的剧本,定稿了,可是拍出来以后你会发现好多给你变了,而且瞎变胡变。我参与的好几个剧,电视台放的时候,我不敢看,脸红!别人看了,说挺好啊。我心说,如果按剧本来,会更好的。人到了五十岁,我感觉自己再为了剧本和别人吵嘴,争来争去,特别没有尊严,哪像写小说呀,作为一位老作家,人家编辑是很尊重你的,删改几句话都会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所以我特别怀念写小说的时候,既然一辈子与文字为伍,不干这个,就干那个。既然不想做编剧了,回头写小说是正常的,总不能啥也不干吧?

做编剧的那些年,却不怎么爱看电影电视剧,尤其是国产剧,看的很少,总感觉不少粗糙不堪。那些年不写小说,却坚持看小说,阅读习惯一直没变。云南作家潘灵给我写了篇文章,叫《不忘初心说陶纯》,发在了《文艺报》上,按他的说法,我回归文学,是不忘文学初心的表现。我认为,是有道理的。

姚杜纯子:我感觉,您回归之后,写的小说和以前的不大一样了,似乎不如您以前的小说细腻,但是故事性更强,题材也更丰富新奇,更加好读耐读。这与影视剧本创作对您的影响有关吗?

陶纯:我承认有。创作无非是两个方面:写什么,怎么写。写什么好呢?当然是写别人没写过的东西最好,你的题材越新鲜,就比如你是个厨师,你用新鲜的食材做出的菜,肯定比不新鲜的食材做出的菜好吃有味道。文学史上有很多佳作,就因为它题材新,以前没人碰过,他写出来了,一举成为名篇佳作,载入文学史。搞影视的人,有一个好习惯,就是寻找新鲜的,或者说是新奇的题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好题材越来越难寻,因为该写的,基本都被人写到了。在这种情况下,你只能尽量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从老题材里整出点新意来,力求每一篇新作,都得有一点新创意,这是对一个成熟作家的基本要求。

更重要的一点是怎么写的问题。以前我写小说,更注重叙述、描写、心理刻画,有意无意地弱化故事的编织,造成作品读起来不吸引人,有阅读障碍,那是吃了亏的。参与过剧本创作之后,我深深感到,讲好一个故事是一部作品的根本所在。如果你连一个故事都讲不好,再好的题材给你也没用,糟蹋了。这一点我更愿意提醒你们这些年轻的写作者,要有意地、执意地、刻苦地练习自己讲故事的能力。现在生活节奏快,读者不喜欢太磨叽的作品,你再像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那样写,肯定不行了,那些大师们的经典作品,当代读者仍然认他们,你这样写,别人不会认你。

讲故事这一点上,我觉得有必要借鉴影视剧创作,你看很多好莱坞的电影,它一上来前三场戏,就能把观众抓住,主人公的命运很快发生了变化,吸引人看下去。小说也不妨这样写,皮不能太厚。短篇小说,头一个自然段,甚至前三句话,就得给人留下印象;中篇小说,头两个自然段,就得达到吸引人的目的;长篇小说,前三页不好读,我就不想往下看了。

锻炼自己讲故事的能力,非常重要。为什么同样的题材,同样的故事,别人能讲得津津有味,而你却讲得很乏味?这又回到厨房里,同样的食材,为什么有的厨师做出来好吃,有的不好吃?厨艺问题!同样,对于作家而言,是“作艺”问题。

我回归文学创作之后,把讲故事提到了更重要的位置,比如中篇小说《天佑》《秋莲》《根》等等,虽然都是老旧题材,但我自认为讲出了一点新意,能够让读者愁肠百结地看下去。这是影视创作给予我的一种意外收获。

姚杜纯子:您回归文学创作的第一部作品,就是长篇小说《一座营盘》。关于这部作品,著名军事文学评论家汪守德认为“前无古人,也很有可能后无来者”。创作这样一部作品,是很需要勇气的。当时怎么就突然写出了这部作品?

陶纯:二〇一三年,我完成了电视剧本《刑警队长》的创作,感觉已经很烦倦写剧本。这时候,十八大之后的新风气开始在眼前飘荡,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中央大力反腐,几个军中大老虎落马,使我感到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文学作品肯定要触及社会矛盾,否则文学的意义也就丧失了,而在以前,由于各种原因,我感觉自己写出的东西不疼不痒、不咸不淡的居多。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有着强烈的写一部小说的冲动,一是,借机脱离剧本写作。二是,写一部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二〇一四年,我用大半年时间写出了《一座营盘》。开始以为发表出版会遇到波折,做好了无法出版的心理准备。小说完稿之后仅一个月,即在《中国作家》二〇一五年第二、三期全文连载,四月份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

我感觉写得过瘾。作品中的细节,相当一部分是我亲身经历过的,还有一部分是从别人的口中听来的。许多年前我就想写一部这样的小说,反映改革开放之后军营的变化,以前条件不成熟,如今终于实现了,我感觉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部作品出版之后,我收到大量的信息,很多读者认为看得过瘾,让人欲罢不能,非一口气读完不可。由于这是我回归之后的第一部作品,不可能写一部涩滞难读的作品,我得写一部好读的、从题材到内容都有点震撼力的作品,所以写的时候我有意写得平实朴素,直白一些,节奏快一点,不玩什么叙述花招,把我想写的东西多塞进去一些,尽量减少阅读障碍,防止读者读不下去。有读者告诉我,自己十多年不读书,但把这本书一口气读完了,感觉很震撼。我的效果是达到了,但也多多少少削弱了文学性,这是一种遗憾。

很多人把这部作品归为反腐小说一类,其实我真的不赞同这么看,我写的是人物的成长和变化,这是所有作品的主题。写几十年军队的变化,不可能不触及腐败这个现实存在的问题。我只想让读者通过它关注一下中国军队的现实,进而思索一下国家、民族的命运。它首先是一部正能量的作品。

入伍三十多年来,国家和人民用军费养育了我,我是个文人,不能到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没有机会向敌人放一枪一弹,掌握不了高科技武器,无法到边界线上站岗放哨,那么,只能利用手中这支秃笔,写几部作品,回报国家和军队。

姚杜纯子:写罢《一座营盘》,仅过了一年多,您又写出了长篇《浪漫沧桑》。这是一部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您讲讲为啥写它吧?

陶纯:二〇一七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九十周年,作为一名军队的专业作家,我想在这个节日来临之际,出版一部革命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以此来纪念这个光辉的日子。从二〇一六年春天起,我就开始动手写。我这么做,一是感觉自己有责任写这类题材的作品,二是还一个愿。

我这一生以文学创作为业,还与三十多年前在山东老家求学时,读了一批红色经典有极大的关系。比如《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红日》《苦菜花》《红旗谱》《敌后武工队》等等,正是在这些作品的熏陶之下,使我后来成长为一名军旅作家。我小时候读过的那些红色经典,影响了一两代人。中国当代作家中有不少也是受它们的影响,走上创作道路的,因之,很多人都怀有英雄情结。然而在进入新时期之后,革命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创作却江河日下,与其他题材的创作相比,它所孕育的重要作家和作品不断减少。个人认为,这是整个中国文学的一件憾事。

为什么这类题材的优秀长篇小说在当下并不多?或者说当代作家为什么总想回避这个题材?我认为,原因主要有三个:一是这类题材的创作难度大,若要正面强攻,前面有不少名篇,就仿佛一个个山峰,挡住了去路,想超越人家,很难,而且当下仍有一些禁区束缚着作家和出版界的手脚;二是当代读者,尤其是一些年轻读者对半个多世纪前的革命战争缺乏热情,或者换句话说,这类题材对年轻读者没有吸引力。因此,愿意写革命战争的作家越来越少,造成了这类题材长篇小说创作的沉寂与落伍。

话说回来,这类题材,别人不愿碰,自然有人家的道理。我一头扎进去,需要冒失败的风险。虽然动笔前有些担忧和畏惧,但我总感到,这个领域的长篇小说创作不应被忘却,尽管很难,但是你如果越过了,不就有了新高度吗?它值得你去迎难而上,攻隘闯关,值得冒一回险。因此,我不断地给自己鼓劲。正面写战争,往往吃力不讨好,所以在本书中,我有意虚写战争,实写爱情,力求通过女主人公李兰贞复杂的情爱与命运,展示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写出她的希望、忧伤、追求、痛楚和悲怆。

黑格尔说:“历史给我们的教训,就是我们根本没有从历史中领受到教训。”我们不能忘了来时的路,我们更不能不清楚我们要去往何方。浪漫、沧桑这两个词,我感觉既能够代表战争年代人们的生命状态,也是人生的一种普遍状态。我们总是幻想浪漫,我们又总是遍体鳞伤;沧桑岁月,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感慨和忧伤。文学本质上是一曲挽歌,是对过往岁月感时伤怀的记忆。小时候读过的那些红色经典,数十年来总是萦绕于我心头——我时常想,什么时候我也写一部那样的作品?这部《浪漫沧桑》,就算是我还一个愿吧!

此文选自《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