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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自由写作与应题写作的通道
来源:《语文学习》2020年第11期 | 叶兆言 蒋兴超  2020年11月23日23:17
关键词:叶兆言

叶兆言,生于1957年,江苏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很久以来》《刻骨铭心》;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陈年旧事》《南京传》《名与身随》等。

作家 叶兆言

南京外国语学校 蒋兴超

自由写作和应题写作的冲撞与纷争,其来有自。观物察人,情思万端,下笔千言,可一旦限时命题,常常哑然失声。科举以来,名落孙山的才子,数不胜数;金榜题名的大儒,也不计其数。这说明,科举选拔式的应题写作和心灵独抒式的自由写作,并非老死不相往来。自由写作,其鲜活的素材、丰盈的情感、细腻的描写、敏锐的眼光、动情的表达……像一条潺潺而流的清溪,本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向应题写作。然而,源头活水并没有引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景象更无迹可寻。就此话题,我对著名作家叶兆言老师进行访谈。

中学写作教学不能排斥规范

蒋兴超(以下简称“蒋”):叶老师,您怎样看学生的自由写作与应题写作?

叶兆言(以下简称“叶”):关键是我们如何解释这些词。我个人认为,对学生而言,其实写作是不自由的。在中学学习阶段,老师给学生上课,主要是非自由的写作。比如老师让学生写诗、写应用文,学生必须要用诗歌和应用文的样式进行写作,那就是不自由的。中学写作教学,首先应该规范化,不能排斥规范化。前不久,我当作文大赛的评委,大赛题目叫“体育课”,作为应考作文,写什么体裁都可以,应该给学生自由,学生怎么写都可以。但回到课堂教学的话,就应该具体化。比如“体育课”,用诗歌怎么写?那学生就不自由了,学生首先要研究诗是怎么写的。这里有两个约束,一个是文体的约束,另一个是内容的约束。这种训练其实对学生来说是很重要的,不能说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太自由了,到最后还是没有掌握写作。教学生写作,首先是让他们会写,会写了以后,“自由”是怎么写好的话题,会写是很重要的。

如果我是语文老师,我很愿意做这样的尝试:这一个学期的写作都叫“体育课”,第一次做的就是议论文怎么写“体育课”;下一次,用诗歌怎么写“体育课”;接下来,就“体育课”去做个采访;再然后,用独幕剧写运动的场景……各种文体都有限制,就这么一个一个训练。学生本身有兴趣啊,用诗歌怎么写体育课?他们的脑筋就开动了。因为有限制,你要求用诗歌来写,学生就要去研究怎么写诗歌。就这么一个一个训练下去,写议论文、记叙文、诗歌、戏剧……各种文体都涉及。这样的训练对学生的写作是非常有帮助的,要比现在很多学生不会写要好得多。

蒋:是的,如此训练,写作的基本章法也就慢慢掌握了。

叶:我常常听到老师要学生写心里话,但学生是没有办法真正理解什么叫心里话的。学生最大的困惑是“我不知道怎么写”。老是跟学生讲要写心里话,表达要生动,对学生来说都是虚无的、无形的,没有办法掌握的。但如果规定了用诗歌来写,那就很具体,学生必须要学习别人是怎么写诗歌的,那脑筋就开动了。

蒋:叶老师刚才所谈的是一题多体的写作。就垃圾分类的话题,我尝试过让学生用不同的文体写作:让学生写倡议书,向南京市民发出呼吁;让学生写说明文,说清垃圾分类和我们的生活的关系;让学生写议论文,就垃圾分类的做法发表观点;让学生进行新闻采访,了解百姓的真实心声;让学生写调查报告,汇报不同职能部门的执行情况;让学生写成果分享,汇总国外的成熟经验。一番实验之后,我发现学生写作的热情很高,文体也比实验之前要规范得多。这说明,任务驱动、一题多体的写作尝试,更能让学生有意识地注意和学习不同文体的表达规范。

叶:是的,这样安排很有意思,也很有价值。

两种不同的评价标准

蒋:您认为自由写作和应题写作之间冲撞与对立吗?学生在看一场电影、参加一次研学活动、进行一番交心的谈话之后,常常能会心、出色地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这种自由写作像潺潺而流的清溪,是源头活水。可是到了应题写作,常常哑然失声,顿失风采,感觉它们老死不相往来。

叶:我认为自由写作和应题写作不是一回事,它们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评价标准。考场作文写作,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投其所好”,要看老师的评价标准。但要有居高临下的姿态,有一份高于老师的心情,知道文题指向哪里,老师喜欢(需要)什么,怎么评价,你就根据这个方向和标准进行写作。面对现实,你没办法,作为写作者你要知道这个道理。当清楚了这些以后,你就自由了,会有居高临下的感觉。我其实也是考场写作的幸运者,我能考上大学,能考上研究生,是因为我知道考场写作的规则。当年考研,让我们分析《雷雨》和《北京人》,拿到题目我首先摆出官方是怎么评价的,各种评论家的言论是什么,然后在分析时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进行阐述。其实,回头看,这就是一种考场写作的技巧。但这种技巧,对我后来写小说是有用的,因为你就在做人物心理分析。

我到中学和学生说写作,不会像你一样谆谆教导。我和他们讲得很简单,考场作文不是怎么写好的问题,而是如何不能写坏的问题。什么叫写坏,就是你不知道写作的要求和限定,不知道教师的眼光和标准。你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写坏的道理。

我个人认为:你刚才说的自由和不自由,在教学的时候要更多地给他们自由;在他们要上考场的时候,要把这个“可恶的真相”告诉他们。

蒋:叶老师的意思是,自由写作是写给自己看的,而应题写作是写给阅卷老师看的,对吗?

叶:有这个意思,但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就是平时训练,要更多地发挥自由,但真正到了考试,要想到应试写作毕竟是不自由的。掌握了这两条以后,学生就能够在该进的时候进,在该退的时候退,进退有据。古代考科举也是这样。

蒋:是的,古代科举考八股文,有的才子屡试不中,名落孙山,有的则金榜题名,平步青云。

叶:的确如此,这是事实。要告诉学生这个真相。当然,应试写作还和一个人的才华、心理素质、临场发挥等因素有关系。

两种写作之间的隐秘通道

蒋:在自由写作和应题写作之间,有没有隐秘的通道,可以打通吗?

叶:你说通就通,你说不通就不通。关键是你怎么来做这件事情。你认定它们是通的,就坚定地做,把它们的关系疏通。如果你认为不通,就要找出不通的地方和原因,这都是很有价值和意义。它们之间没有绝对的壁垒,更没有什么绝对的真理。正如刚才说“真情实感”一样,你说写文章要有“真情实感”,有错吗?永远不会。我之所以反对教师经常和学生说“真情实感”,是因为说话的逻辑起点不同。初中生很难真正理解什么叫真情实感。我说的逻辑起点是,当我们没有办法把“真情实感”准确地讲出来、告诉学生的时候,学生是没有办法领会和操作的。

我女儿去美国之前的两个月,看我们做家长的特别烦躁,她就偷偷地写了一本日记,后来还出版成了一本书。她认为她要去美国一年,我们肯定会想她,临走前想留个礼物给我们,她就偷偷地写,我们也不知道。她去国外,我的确有点焦虑,毕竟一个女孩子要去美国这么长时间,有些不放心。临走前,女儿在机场把她写的日记给了我们,她母亲当时就哭了一场。从机场回来后,我看了也很激动,三万多字,给了我启发,我当时就告诉她:“你到美国以后,干脆继续写你的日记。”后来,她就写了这本《带锁的日记》。我觉得非常好。它让你觉得很真实。这和应试写作是放不到一起去的,不是一类东西,但你当然要鼓励这种写作。你要告诉学生这和残酷的考场写作不是一回事。它是好东西,是可以写的,应该写的。然而千万不要误解了,考场作文也应该这么一路写过去。但它对一个人的语文学习、语文写作能力绝对有帮助。

写作与创作是两回事

蒋:您当过很多次作文大赛的评委,您怎么评价作文大赛?

叶:作文大赛最大的问题,是标准的问题。不是说没有标准,而是大家的眼光各不相同。作文大赛得奖很好,不得奖也没关系,要看得淡一些。我更愿意安慰没得奖的人,未来优秀的人很可能是在那些没得奖的人中间。有一种情绪是很能刺激学生的,一看那些得奖的人没有你写得好,你会信心大增。我自己的写作道路就如此,也是靠这个刺激我的。我曾给我的女儿讲过一个秘密:我以前小说经常写不下去,经常觉得自己写不好,但看过当前“好的小说”以后我就信心百倍,觉得写这样的小说不是问题。这不是狂妄,而是真心话,“最火的小说”也就这样嘛,那你就可以写了,我就用这个来鼓励自己。我经常在写作时沮丧,写好太难了,但你看“好的东西”就那么回事,那你就觉得不难了。学生也是如此,最重要的是激发学生写作的兴趣,考得好不好不重要,考得好是个鼓励,考不好是个刺激,也是鼓励,这才有意义。

蒋:您认为写作和文学创作的区别在哪里?

叶:衡量一个人的写作能力强,就是看同样一个东西谁写得更好。文学创作则不同,这个东西只有我能写,别人写不了,这就是创作能力强的表现。这是两个不同的标准,一个是同样的东西比谁写得好,考场写作其实考的就是这样的能力。另一个是看独创性,比如小说,什么是好的小说,其实就是“胡说八道”的能力。真正好的文学,是表达一个人的奇思妙想,一个大作家一定有他独到的东西。当然,两者之间有重叠的部分。但要分清楚,文学创作,“创”字很重要;写作,“写”的能力很重要。

很多理科孩子写作能力很强,是因为他逻辑很清楚。对写作能力的基本判断是,生动不生动,准确不准确,该展开的能不能展开。站在语文老师的角度来说,我更看重这样的写作能力:生动,准确,干净。但文学创作不一样,文学创作有时是反的,是不准确的,甚至是晦涩的,像福克纳,福克纳就是晦涩,如果把他的作品放在教材里是很糟糕的,学生没法理解。那你只能告诉学生,通向文学的道路有很多种,海明威是因为简洁,福克纳是因为不简洁。

蒋:站在学生的角度,您对这两种写作持什么态度?

叶:凡是能进清华、北大的,他们的写作能力都很强,但这和文学基本没什么关系。其实很多作文大赛也是,往往得一等奖的是理科学生。他就是用理科的办法来解决作文问题,简单、准确、高效。但这些人以后和文学常常没有什么关系。这很正常,也很重要,我们要告诉学生这个真相。你让他们太文学了,也会害了他们。

避免套作文题就要多限定

蒋:您认为好的作文题目,有怎样的标准?

叶:我的想法可能和很多老师的想法不一样,文题应该要有更多的限制。原因非常简单,现在作文大赛百分之九十都是准备好的,铺天盖地的套作,也是羞辱老师的表现。不管你出什么题目,他(她)都往上套,聪明一点的还知道点个题,有的就蛮不讲理,根本没有一点关系。一线教学与考试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作文大赛的套作情况非常严重。我们如果真心想考学生的写作水平,我们就应该和套作做斗争,就是不让他们随便发挥。其实让他们发挥本来是好事,但如果给他们太大的发挥空间,他们就把现成的文章拿来套。我曾多次建议文题要多一点限定,甚至严格规定,但举办方为了好看,将来还要出本书,有时还出三个题目供学生选择,这也助长了套作之风。这很矛盾,作为老师,不应该给学生那么多限定,应该给足空间。但参赛和应试写作,为了避免套作,就应该限定。

让写作变得有趣

蒋:请您给中学生写作提点建议,无论是自由写作还是应题写作。

叶:我的主张是,第一,尽可能把写作变得有趣。我知道可能有不少学生不喜欢写作,但我们可以鼓励学生让它变得有意思。比如考场作文,你可以开玩笑地和学生说“你可以变得坏一点”,琢磨我叶老师喜欢什么,你蒋老师喜欢什么,这种琢磨的心理其实就是一种文章构思。第二,尽可能地在学生兴致高、轻松的时候,在精神饱满的状态下,激发他们的写作热情,不能老把写作放在最后要完成的事情来做,累了一天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了,你强迫他写作,效果是不好的。数学题,累了还能做做,作文往往是写不下去的。所以,多鼓励学生在精神饱满的时候进行写作,寻找写作的“兴奋点”。第三,要告诉学生,并不是为了当作家才要写作,写作是作为现代公民必须具备的基本表达能力。

蒋:请您给一线语文教师的作文教学提点建议。

叶:同样,作为一位语文老师,也应该“变得坏一点”,或者说变得有趣一点。学生面对让人头疼的作文时,有时不愿意和它们打交道。那你可以设置很多教学点。比如,首先如何帮助这群写作起点不高的学生,把他们的作文提高一点,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经过了老师的指点,学生有点长进,那就很好,这是一种教学乐趣。其次,可以像我这样,把当前写作的很多问题说给学生听,让他们明白一些道理,这也是挺好的。让学生知道当前作文的现状、社会的现象,有时候写作不好并不是学生的问题,社会的大背景就是这样。告诉学生,写不好作文很正常,不用自卑,老师也可能写不好,这是真相,经过训练,我们可能会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我最反对说,将来要做托尔斯泰,做未来的作家,从小要树立一个理想,这都是多余的、没有意义的话。不要说空洞的话。有学生比赛获奖了,就和他说你的未来如何如何,其实写作文得个奖没什么稀奇的,这很正常,恰恰应该鼓励那些没得奖的。张爱玲,有一次比赛得了第四名,可她觉得第一名没自己写得好。这就非常好,写作就应该是这样。好与坏,本身就有不同的评价标准。语文老师如果能这样的话,教学生写作会觉得很有趣。

蒋:谢谢叶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