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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小姨
来源:解放日报 | 郑宪  2020年11月23日07:46

上海的小姨,落脚在北京。

一个南方女子,只身离了江南温软的水土,闯荡风格迥异的北地。

小姨和我母亲差13岁。母亲怎么看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妹?抗战烽火中,逃难路上九死一生呱呱坠地,松江大家族就此一路衰败,惊惧坎坷的生存状态伴随着她的童年少年。便在如此艰困之境,她考入大学,学建筑设计。母亲回想小姨出来读书模样,“一个乡下没见过世面的中学生,很羞涩,但漂亮的圆脸蛋上写满倔强和对新生活的向往。”

到北地,起始不在北京,大学毕业分配在太原。母亲说,那时小姨似去远方充军,哭声动地,梨花带雨,让人不忍。但终是身背肩扛几个箱袋,一步一回头离了上海,乘绿皮火车,往陌路他乡。

对小姨最初的印记,在我10多岁时。那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她惶惶然带了3岁儿子回上海,避难的意味。一见母亲抱头垂泪。那地方两派大斗,校园变枪炮战场。当年家里两居室各10多平方米,九口人,晚上睡觉打地铺,女生一屋,男生一屋,并无不堪拥挤感,反有相拥共生的温暖。白天见小姨,清爽白衬衫,或静坐床沿,或端坐方桌前,腰身挺直,笑有苦涩,却大眼灵动,很长的黑睫毛,左颊上有深的靥窝。但几次家中无他人时,我闯将入,见她无语泪流。

以我少年眼光看小姨,有对前辈人的尊敬,更有一层学习榜样的钦佩。她看似柔弱似水,却在那年代出类拔萃,只身在外,隐忍坎坷。她寻到的真爱,我们亲切地叫他“宗元”。形象周正的他,出身津门,当地的高考状元,入京城读名校。最重要的是他爱屋及乌,一个偶然相识相知,便深爱了小姨,也挚爱了上海。他能将上海诸多历史掌故、重要景点谨记于心,到上海后反客为主,把城隍庙、古猗园、醉白池等人文故事演绎得栩栩生动,听得我们如醉如痴。小姨评价:“他喜欢,不过有夸张。”

20世纪70年代后期,小姨正式入京。从此,她代表了北方。我们牵挂北京,因牵挂了小姨。我们自豪“京城有人”,且他们夫妇都在高等学府授业解惑,桃李天下。20世纪80年代初,我考入大学后第一个暑假,北上入京。我要看小姨的北方,她告诫我:“你来,不要失望。”

没失望,但惊诧于他们的生活境遇。荒僻的海淀学院区,蜿蜒的校外沙石路,风过,会扬起弥漫呛鼻的烟尘,沾了黄泥的公交车很长时间驶来一辆。偌大的校园里,进入教师住宿区,一幢幢苏式筒子楼居住房,刻板统一的样式,暗灰色。小姨他们住其中一间半。筒子楼里的青壮年教师这家人进那家人出,脚步杂沓响亮。每家木门外挂一块布帘子。木门常开,人进出就撩起布帘子。厨具在各户室外的楼道,一层楼一间公用卫生间,生活在隐私少的氛围里。所谓半间房,是个三四平方米的堆料间,朝北,高处有扇两本书大的小窗。我去,半间屋扫除净,搬进一张双人床,我和表弟晚上挤在床上兴奋唠话。

北方的世界,满地京片子普通话,充斥儿化音。刚见面,我和小姨在这氛围里用沪语交流,四周听者张大好奇不解的嘴。小姨也兴奋,向四邻展示故乡语言的美妙特别。但之后对我说,这里不少人不待见“阿拉”的话,一月内,你要努力让自己说溜普通话,和北京人民和谐相处。她给我煮面,一碗味道很浓的番茄汤面。很多的番茄,没肉,却放了猪油、香葱,酸甜而香,在一只煤油炉上煮成。之前我没吃过番茄面。她煮面时我在疑惑“番茄的面怎么吃”?结果被这碗面“打倒”。番茄面在当年小姨家常吃不衰。及至回上海,番茄面断供,我想念十分。我甚至想,此生我对北方面食乐此不疲,是和小姨这碗番茄面的启蒙有关联?此事曾让母亲惊异。在她记忆里,她的小妹从来只会啃书,厨事女红一概不知,竟做出一碗我回上海还难忘的好面。她让我回忆小姨做面的原料配方,依样画葫芦做出来,味道就是不对,成了“北枳南橘”。便无奈说,看来北方的面或番茄,和上海“生相不一”。

北地让我生情。以后我去北京,跟小姨逛四合院、天坛、陶然亭公园,登长城,入北大,观颐和园、圆明园,听小姨的宗元讲老北京故事。一年夏日,在昆明湖,一家人在湖中泛舟,湖波荡漾。小姨布置“作业”:由小姨夫和表弟教我这个旱鸭子学游泳。小姨对我不会游泳“很震惊”,笑讽我:“南方那么多的水,不会游泳是暴殄天物。”结果我在昆明湖里一口深度呛水,差点缓不过气,让他们惊吓,坚决阻止我再从船上翻身入水。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在报社工作。那年春,数学巨人陈景润去世,我急赴京城采访。遍地寻人,至夜,在报社北京办事处四合院打电话给小姨,“死马当活马医”式地搬救兵。凌晨,小姨回急电:“找着人了。”是重中之重的人:中科院数学研究所的王元院士、著名数学家杨乐——独此一家接受访谈。我激动得蹦跳起来。是小姨的宗元的功劳,他本身是北京数学界大师,一出口,没打回票的理由,成了。

人在慢慢地老,变老了,便想到叶落归根。一个人在北方,会想原来出身的南方。常听小姨在电话里谈对南归的热望,说“松江府上海城”旧话。起码,应该多走南方。南方的水土滋养人,南方的亲亲眷眷在,她懂的。但一场病,突袭了小姨的宗元。那是个重击:中风。原来那么聪慧博学、口若悬河的人,话语表达上“顿失滔滔”,行走也变得艰困。尽管快届古稀,但此前他依然勃勃雄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著书立说,活跃于国内外论坛。

一切戛然而止,小姨的南归梦也杳然。我北上探望时,小姨的宗元病情在极度缓慢地好转。见小姨,是凹下去的黑眼圈和暗褐的脸色。但她乐观,坚信他会好起来,会重新朗朗发声,用好听的带津门韵味的京片子话。她监督他每天一字字读报,即使话音嗫嚅不清。我握她温暖如春的手,反觉得她在给我鼓励、力量及信心。她黑眸子很亮,和我母亲一样——谁说南方人不刚强?

对北方的牵挂,北京的牵挂,有时只能是牵挂。心中的想念,因各种原因,无法前往到达。知道小姨付出无比艰辛。她本是南方一株草,被移入北地土壤,历经雨露风霜,成长出坚毅、忍耐和不屈。前几年,我终可抽暇而去,行前,她在电话那头对我说:“你来,正好我搬新居,一楼,推窗见杨柳,还有一条亮闪闪的人工小河。”

见面有惊喜,也有震惊。惊喜是小姨的宗元自己出门,在北京一个一眼望出去一片迷蒙的雾霾天,不扶手杖,亲自到地铁口接我。他不仅有了脚力,而且是全身心的恢复。话语不能滔滔快捷如昨,但吐字清晰,抑扬顿挫磁性依旧。震惊的是小姨,在她和我两地通话的谈笑风生中,就在那几天里,全麻做了个大手术——置换了一个髋关节。

那日在小姨新居,她为难,髋关节手术恢复期未过,不能外出吃饭。她拄着手杖,倔强缓慢地挪向厨房,说:“我给你煮碗面。不见外吧?”我是欢呼:“30多年前的番茄面吗?许多的番茄,很劲道的富强粉宽面条,几滴香浓猪油,煤油炉烧煮。”小姨听了一脸茫然。不是的,是超市买来的半成品,有品牌的日本拉面,汤料是一包一包调制好的。煤气大火打开,两道生水煮沸,加面,速成。

和30多年前小姨的番茄面比,此面索然无味。

我知道,30多年前小姨的番茄面,不会归来,无法归来,一如小姨的北燕南归,无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