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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外来的养分”:《冯至译文全集》首发式在京举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0年11月19日08:24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奥地利】里尔克《秋日》节选 冯至 译

 

在冯至先生诞辰115周年之际,世纪文景出版了四卷本《冯至译文全集》。2020年11月18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冯至先生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来自文学界、外国文学研究界、德语文学界、出版界的专家学者和冯至先生的亲朋故旧齐聚一堂,举行《冯至译文全集》的首发式,共同追忆冯至先生兼具多重身份的一生,再次朗诵起里尔克的《秋日》,重读“外来的养分”。

历久弥新的翻译

冯至生于1905年,原名冯承植。冯至一生学贯中西、著述广博,是杰出的诗人、令人尊敬的学者,也是一位重要的翻译家。上世纪20年代,他就读于北京大学德文系,1923年加入文学团体“浅草社”,1925年与杨晦等成立“沉钟社”,一面创作一面译诗,在新诗诗坛崭露头角。1935年,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赞誉冯至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但在浪漫与抒情的同时,冯至的诗作在很早就显出了沉思的特性,他敏感意识到诗歌中抒情中心主义的缺陷。特别是在1930年底至1935年6月留学德国期间,冯至研读存在主义哲学、德国文学与艺术史,受到歌德和里尔克的影响,开始寻找更加深刻隽永的表达方式。上世纪40年代,冯至创作的《十四行集》把新诗从浪漫主义推进到中国式的现代主义。

冯至同时也以诗人之笔翻译了一系列具有浓厚哲学意味和鲜明现代特征的诗人诗作。“质朴和充满艺术性的译文显示出了创造性,他把一切都转化为旋律和节奏,从其中勃兴出一种不可比拟的情绪”(德国波恩大学原汉学系主任陶德文Rolf Trauzettel),冯至的译诗也对中国现代诗歌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20世纪30年代初,冯至最早向中国读者介绍里尔克,如今他所翻译的里尔克作品成为译文典范。诗人王家新在《与冯至和“冯至的里尔克”相遇 》一文中写道:“我们与里尔克的相遇是通过冯至,是与‘冯至的里尔克’相遇。冯至的里尔克也可以说是两个诗歌灵魂的融合……冯至翻译的里尔克促使我本人和我们那一代人,把我们的创作重新建立在一个更深刻的基础上。”

世纪文景总经理姚映然在介绍译文全集出版初衷时说,冯至先生的译作虽然曾影响了几代人,开启了中国德语文学译介的新局面,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和研究。部分译作只是以零散、片断的方式与读者见面,甚至一些重量级的译作已经断版。有鉴于此,文景决心出版《冯至译文全集》。冯至一生都在努力继承和推进新文化运动先驱们开展的“搬运他山之石”的工作;同时吸收“外来的养分”,以丰富提高自己的创作;他反对“没有选择的盲目介绍外国文学”,主张“有辨别、有见识地介绍”,姚映然表示,这些主张在当下都显示出历久弥新的意义。

《冯至译文全集》第一卷收录冯至翻译的歌德、荷尔德林、海涅、尼采、格奥尔格、里尔克、布莱希特等人的诗作及民歌,如歌德的著名诗作《普罗米修斯》《浮士德》选段以及海涅的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等;第二卷收录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和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与范大灿合译);卷三为歌德的长篇小说《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与夫人姚可崑合译);卷四收录冯至翻译的《歌德年谱》《哈尔茨山游记》《远方的歌声》及集外译文七篇,集外译文收入冯至发表过,但生前未收入其各类选集的译文,包括短篇小说、凡·高书信、克尔凯郭尔随感等。全集涵盖诗歌、小说、书信、散文等多种题材,其中包含多部已绝版多年的译作,如《审美教育书简》《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等,《哀弗立昂》(《浮士德》选段)、《智利的地震》等作品是首次从民国期刊收录,所收录的译作呈现出早期德语文学译介在中国的发展轨迹,读者也可以从中窥见德语经典文学的样貌。同时,该套书系还收录了冯至的译作手稿、历史图片等珍贵图像资料,不少照片是首次以出版物形式面世。冯至女儿冯姚平专门为全集整理修订了《冯至译介年表》。

冯至(1905-1993)1930年在德国海德堡

冯姚平说,父亲搞了一辈子外国文学,但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翻译家。他认为翻译外国文学的目的从积极方面而言是“丰富自己,启发自己”,从消极方面则是“纠正自己”,“从这一匣书可以看出,他的译作并不多,却都是本着这一原则完成的”。不仅是翻译,冯至也写了很多介绍研究外国作家作品的文章,同时在介绍和研究过程中也创造出自己风格的作品,所以,冯姚平将重要的研究文章和创作也列入了《冯至译介年表》。

“当年在昆明每次‘跑警报’,父母只顾两件事”,冯姚平回忆,“一件是提起一个小皮箱,里面装着他们的手稿;另一件就是赶紧拉上我,跑。我,总是要消失的,而它们——书籍却将永远清新地存在着,‘将真和美歌唱给寂寞的人们’”。

顾全大局 虚怀若谷

冯至先生的翻译和治学成果成为外国文学研究界公认的一面大旗,他谦逊低调、淳朴诚恳的作风和人格也令人尊敬,季羡林先生曾经撰文说冯至“不会说谎,不会虚伪,不会吹牛,不会拍马,待人以诚”。

冯姚平提到,上世纪70年代从干校回来后,父亲曾写过一首诗《自谴》:“早年感慨恕中晚,壮岁流离爱少陵。工力此生多浪费,何曾一语创新声?”以前读的时候,她以为后两句是父亲过于自谦了,直到最近整理冯至先生晚期的信件和日记才知道,“这不是谦虚,这是他真正的心声,痛苦的心声”。由此冯姚平想到,社科院刚开始招研究生时,冯至先生坚决拒绝了请他招收博士生的建议,认为多年来自己跟国外没有接触,没有读过新的作品和研究,不能指导别人。“我想起父亲在纪念北大的文章里谈到,他在北大当教师时,曾告诫自己,不要强不知以为知,‘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的,这样的事父亲是不会干的。”

冯至先生女儿冯姚平(李扬/摄)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外文所研究员陈众议用“顾全大局”“虚怀若谷”八个字来概括对冯至先生的敬仰和了解。在外文所工作20多年,每当遇到困难或者棘手的工作,陈众议常会想,如果是冯先生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怎么想,怎么做,始终记得冯先生的忠告“顾全大局”。1964年9月外文所成立,冯至担任领导工作。在当时的环境下,冯至的内心也会充满矛盾,但作为一名充满家国意识的知识分子,他仍然栉沐风雨、筚路蓝缕地维持外文所的建制,一直到文革结束,又全身心投入到学科建设中去。陈众议认为,冯至先生是继王韬、辜鸿铭之后,和蔡元培、鲁迅等一起最早关注德国文学,甚至是专注于德国文学研究的第一人。冯至和专注于德语语言研究的张威廉先生,共同奠定了我们现有的德语语言文学的工作基础。“冯先生一手缔造了德语文学学科,其实他也一手缔造了中国的外国文学学科,至少是缔造中国外国文学学科的领头人。”

研讨会现场(李扬/摄)

外来的养分和“冯至的养分”

“会议的题目叫‘外来的养分’,对我来说,这就是冯至的养分。”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说,重读冯至先生的译著有两个很深的感受。一是冯至这一代翻译家,通过翻译参与建构了现代汉语,冯至从德国浪漫派一直翻译到现代主义,这个过程实际上为汉语注入了一种现代的抒情语言方式,在这个意义上说,这代翻译家的贡献还没有得到充分认识。二是以冯至为代表的一代翻译家,他们的翻译是与自己的生命体验、困惑,和自己在历史和时代中的境遇息息相关,有一种心灵的呼应。上世纪30年代冯至翻译里尔克,就是内心的困惑从中得到了呼应;1973年翻译《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更是一种“潜在写作”,表达了难以言喻的时代感受。李敬泽还提到,冯至对自己的养分不止于译著,也包括他的诗歌和《杜甫传》等著作,他的身上融汇了歌德、里尔克的精神,也汇聚了杜甫这样一位伟大诗人的精神。最后,李敬泽感谢冯姚平将冯至先生的很多珍贵资料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表示将珍视这些资料,做好相关的整理和研究工作。

永远的伴侣,夫人姚可崑曾与冯至合译《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

冯至的《十四行集》第20首中写到:“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辉面对《冯至译文全集》,也试图想知道“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融合甚至融化在冯至先生自己的生命之中。他表示,这些译文让人从两个方面再次“看见”冯至。首先是更清楚地看到,冯至是如何从早期的情感型诗人,逐渐成长为经验型诗人,并在此之后努力探究成为“完整的人”的。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是,冯至的译文选择既有受时代氛围决定的方面(如翻译海涅、布莱希特),也更折射了他的自我精神探索,以及对他对所处时代、对现代性的反思——乃至歌德和尼采意义上“克服”。这些译文也是他观察世界、表达自我的另一种方式,间接但极丰富。张辉说,从冯至在1937年所写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的前言,在1940年代翻译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以及翻译《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和《浮士德》段落《哀弗立昂》等个案中,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在现代之中反思甚至批判现代的翻译家冯至。

北京大学德语系教授黄燎宇谈到冯至的翻译时说,冯至先生的翻译和研究都从两个角度出发,一是时代诉求本土意识;二是对德国文化史的全面把握。从翻译对象看,革命的和保守的、现代和传统的,不同作家都有翻译,这种平衡是当今治学所需要的。同时作为北大的教师,黄燎宇也在思考冯至对于现今德语学科建设的意义,认为应以整体眼光来观照德国文化和文学。

冯至先生的关门弟子、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李永平着重讲述了冯至对于里尔克的翻译和介绍。他说,中国很多现代诗人和当代诗人对里尔克的膜拜都源于冯至的翻译和介绍,冯至一生对于里尔克也是念念不忘。在德国时,冯至就想做里尔克的博士论文,但在后来导师的建议下做了诺瓦利斯。虽然从德国回来后主要从事歌德研究,但在冯至内心中,里尔克从来没有消失过。李永平记得和冯至读研究生的时候,冯先生曾说,晚年最想翻译的诗人是里尔克,想翻译里尔克的《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冯至译文全集》中收录了十余首《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虽然冯先生没有把《十四行诗》完全翻出来,但是他的翻译非常精粹”。李永平说,从冯至的译文中可以看到,翻译本身就是再创造,是对文学、对思想的一种创造。

首发式上,德语文学研究者、翻译家高中甫、李士勋,中央戏剧学院教授、翻译家罗念生之子罗锦鳞,社科院外文所中北欧研究室主任梁展等也分别从与冯至先生的交往、冯至翻译的影响以及与冯至先生相关史料等角度做了发言。德语文学研究者、翻译家宁瑛、韩耀成,北欧文学研究者、翻译家石琴娥,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吴晓都、苏玲,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韩瑞祥,北京大学校史馆馆长马建钧,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计蕾,《新文学史料》主编郭娟,中国文学著作权协会会员部主任周友铭以及王平凡先生的家人王素蓉、高莽先生的家人徐枫等一同参加首发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