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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轮上的碎片和碎片阅读时代的长篇 ——评刘心武新作《邮轮碎片》
来源:文汇报 | 岳雯  2020年11月18日09:09

著名作家刘心武的长篇新作《邮轮碎片》,延续了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即叙写一代知识分子生命前史与当下生活的交织,叩问着他们的内心秘密和人性真实。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作家采用了碎片化的结构形式,以四百个片段的精致跳荡来呈现四代人的昔日今生,可以视作对接网生代阅读习惯的尝试。新颖现代的小说结构与传统的文学主题将擦出怎样的火花?读者如何在邮轮这个有限自足的空间里,感受复杂的现实生活,时代发展的途径?本版约请青年评论家岳雯专文评述。

——编者

 

有一年,我也参加过邮轮游。装饰得美轮美奂的邮轮上,各种娱乐设施应有尽有,是一个叫人们流连忘返、放松身心的场所。在甲板,在中庭,在餐厅,我与无数的人擦肩而过,却并不知晓他们有着怎样的人生故事。读刘心武的《邮轮碎片》,那一段已经沉睡的记忆仿佛重新苏醒过来,那些不知名的路人,也似乎长出了血肉,生成了自己的故事。这或许就是小说的魅力吧。它在唤起我们的日常经验的同时,也带领我们打破表象的屏障,深入到人心深处,迫使我们重新思考习以为常的一切。

与众多小说不同的是,这一部长篇小说,竟然是以碎片的形式写就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小说的形式以突出的方式呈现出来,并塑造了内容本身。刘心武在创作谈中回答了为什么要以碎片的形式来写一个邮轮的故事。他说,“邮轮的空间是有限的,一次邮轮旅游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因此,宏大叙事显然不宜,因要写实,当然不能采取现代主义的荒诞、变形、错位,但后现代主义那‘同一空间中不同时间的并列’的拼贴趣味,则大可借鉴,于是,首先确定下来,要拼贴。如何拼贴?想到这几年接触到的年轻人,特别是90后、00后,他们有的已经很不适应长篇幅的阅读,习惯于碎片化的阅读,特别是在手机上阅读,手机的屏幕限定了篇幅,故此即使要把丰富的信息传递给他们,也必须分割为若干片断,以碎片方式呈现,如果他们被吸引了,则诱导他们将这些碎片自行拼装起来,整合为具有广度与深度的世道人心图像。”换句话说,这一小说形式,既是由小说的内容决定的,也是根据当下人们的阅读习惯所作的尝试。作为读者的我们,该如何将这447个碎片“拼装”起来呢?

踏上这场邮轮之旅的,是“中产阶层”的一群人。他们中间有退休官员、医生、作家、大学教授、策划人等。他们大多在社会转型时期因为种种机缘,脱离了体力劳动,具备了某种专业技术,并获得了一定的社会资本和声望,因而才有能力消费邮轮这一新的旅游产品。作为经历了不同时期的资深作家,刘心武显然对这一人群的来历了然于心。某种意义上,他揭开了这些人物的“前史”。比如,退休官员龙秉谦的人生转折,竟然凭一张老照片。在母亲留下的遗物里,他独独看准了母亲与一位权贵人物的合影。经由这张老照片开路,经过他巧妙的经营,龙秉谦从工厂调入了机关,并且成为某种级别的官员。在全书中着墨不多的退休医生,倘若不是因为舅舅的职务之便,又怎么能轻易顶替了旁人,成为省会医学院的工农兵学员,进而成为医生,成为一方专家?这些“中产阶层”对于自己的经济状况与社会地位大概是欣欣然的吧。

在这艘邮轮上的游客都是有着良好的经济条件的,即使是为他们服务的工作人员,住在邮轮的底层,像导游小张、按摩师华瑞生,作家都叙述了他们有着过得去的经济收入,与游客们并没有明显的区隔。全书唯一谈得上属于低收入人群的,是庄有德的司机兼保镖雷富定。在跟随“中产阶层”工作期间,他耳濡目染了许多他们的趣味,并立志要把儿子培养成进入社会的中游水平。尽管他们的经济收入已经平稳,但他们的内心还有脆弱时分,有着不安全感的浮现。导游小张一家丢失了手表和金条,尽管怀疑是小时工小樊所为,却不能有任何作为,别说报案了,倒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正如老画家所自省的那样,因为希望人生的平稳顺遂,所以“事事谨慎”。他们有机会看到那两个叫做明历与普奔的少年嬉戏,却发现自己是完全被排除在外的,连交谈都是不可能的。小说暗示了不同阶层之间的隔膜,在这次邮轮之旅中已然存在。

在这部小说里,刘心武着墨更多的还是知识分子群体。这不仅仅因为作者长期浸润在文化圈,对此耳熟能详,写来得心应手,更重要的是,为知识分子画像,大抵最能传达作者的文化态度与文学观念。这个群体中有着怎样的人物呢?他们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夸夸其谈,小说的主要叙述者马自先也忍不住要谈欧洲文明,谈文艺复兴,谈什么有爱奥尼亚、多立克、柯林斯柱的古典殿堂,谈大圆顶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在倾听者仰慕的目光中,他们能获得自我的存在感。他们精心筹划、左右逢源,比如策划人滕亦萝尽己所能地说服邮轮上的人无偿地参与到他号称的国际性的诗歌评奖活动,是对自己策划能力的陶醉,也是为了不菲的策划费。

刘心武在小说中揭示了个别知识分子最大的问题在于善变。像那位叫做宙斯的教授,他闻风而动,甚至不惜将无辜的人作为自己上位的垫脚石,借此将自己利益最大化。在文学上,这个时期他以西方现代派自居;那个时期,他又立刻大加赞美另一种创作手法。就是躺在异国的病床上了,他的那个“巧克力女士”还在心里谋划着究竟拟一个什么样的新闻稿给媒体,才能为宙斯和她自己,通过这个突发事件,谋取到最大的利益……可见,宙斯的前后变化,不过是审时度势,顺时势而为,缺乏知识分子的坚守与良心。让读者觉得还不错的马自先,在写作观念上也是时时刻刻在变,“先严格写实,后浪漫写实,再全凭想象,又极端到只以形式出新咋呼人,弄过荒诞与魔幻,玩腻意识流和时空错乱,却又回归讲故事……”这样时时刻刻在变的个别作家,意味着缺乏坚实的主体,缺乏自己的根基。这又何尝不是当下文学创作中存在的弊病。刘心武冷静地审视着这群知识分子中的个体存在的问题,却也对他们充满了同情与怜悯,就连令读者生厌的宙斯和巧克力女士,如此心机百出,也不过是为了生存,为了活得更好罢了。刘心武说:“所有的生命都不容易,谁都有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秘。”但文化人还是要保持中正大气,保持积极有为,尽管做到并不容易。

在小说的结尾,为了给父亲报仇揍了宙斯的郝向阳陷入到复杂的情绪中,他说:“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什么?谁让他,谁让我,还有好多别的人,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似乎可以看作是这部小说的缘起。《邮轮碎片》在美学精神上受到《红楼梦》的影响,有轻松、幽默的韵致,也不乏讽刺的笔法写一次邮轮之旅,小说是对上个世纪70年代至当下的社会生活进行严肃的省思。它举重若轻,打开了人性的扇面,也照亮了我们的来路。它看似是零碎的,像五彩斑斓的万花筒,却构成了立体的社会图景,并具有了历史的纵深感。从这个意义上说,《邮轮碎片》是以最具时代感的形式超越时代本身的重要尝试。

(作者为青年文艺评论家、中国作协创研部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