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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轮碎片》阅读笔记 |“碎片”:方法或意义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王尧  2020年11月15日10:47

在卢卡奇眼中,曾经有过一个“总体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日月星辰即可指示人生道路。随着历史的发展,这个整体性的世界分崩离析了。人类再也无法在现存世界中得到任何关于“总体”的“全息影像”。于是长篇小说作为一种降格的“整体图景”出现了,长篇小说以其巨大的体量和充盈的结构展示出关于“总体”的最后一抹深情瞥视。美则美矣,终究还是出自人的营构——一旦人的心灵世界变得更其破碎之后,长篇小说内部的结构元素不免也四散奔逃、躁动不安。毕竟,“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于是,我们看到了《邮轮碎片》。

初读长篇小说《邮轮碎片》,我的第一感觉是久违的刘心武以“先锋”姿态与读者见面。“碎片”二字因“碎片化”似乎成了敏感而深奥的词语,它与后现代相关,又成为网络时代知识和信息传播最具特征的表述。在史学研究和文学写作中,“宏大叙事”的解体被认为是“碎片化”的结果。刘心武关于《邮轮碎片》的访谈中,也约略提到网络时代的阅读问题。在我看来,《邮轮碎片》与刘心武对“宏大叙事”的态度没有直接关系,但他对后现代的理解、对碎片化时代的认识,确实影响了他对人物、故事、叙述的逻辑性以及小说结构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说,长篇小说《邮轮碎片》和当下的文化秩序构成了“互文”关系,呈现了刘心武之于“世界观”的小说“方法论”。

长篇小说《邮轮碎片》,刘心武/著

《当代》2020年第4期

《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转载

用447个片段连缀成一部长篇小说,几乎是一种极端的或者是极致的方式,这不能不说是一次写作的冒险。从故事的完成度看,这447个片段并不是447个故事,如果是,那么《邮轮碎片》就不是长篇小说,而是若干笔记小说的集束。就写作而言,这447个片段中的故事、情节、人物是在隐与现、现与隐的此起彼伏中展开和出场的,如何断如何续这样一种布局谋篇的能力对小说家是一大考验。就我自己的阅读而言,我以为刘心武完成了他预设的叙述方略。在阅读《邮轮碎片》时,我想到了里尔克的小说《布里克手记》,这部小说以71篇札记组成,不妨称之为“碎片化”小说。《布里克手记》是在写“自我”中写“他者”,他弥漫着的情绪、思想和诗意让“碎片”漫漶在一起。刘心武不同,他是写实的,他抑制了叙述者的情绪,仍然以故事、情节、细节为小说的肌理。这意味着,“碎片化”的写作本身也有多重可能性。

《邮轮碎片》整部小说的结构其实都由这个题目说尽了:历史(或者说叙事)本身不再具有圆全整一的逻辑,径自溃散成了一个个碎片晶体;每个碎片不再向心式的指向一个中心,而是在各个缺口兀自熠耀,各行其是。“邮轮”就在这样一种流动不居的文本图景中起到共时凝聚的作用,将各自携带不同历史和记忆的人汇聚一堂。于是乎各类欲望次第登场,欲说还休。历史暗影是碎片,晦暗多义。由这些碎片连缀而成的“现在”,也不再圆全光滑,脉脉裂痕爬满表面,随时向历史索取答案并准备好随时败北。小说的中心人物是小说家马自先也就不难理解了,除了“假语村言”,这万端头绪又有谁来理呢?小说的第41个片段提到了一个词:“意淫”。脂砚斋评《石头记》的时候曾经用“意淫”这个词表示对喜欢的生命进行一种纯审美的精神关照。事到如今,这样一种“情不情”的意力灌注不可避免地降格成肤浅苍白的肉欲窥视。这样一种次一级的语义迁移再好不过地指示出历史的运动轨迹,所谓“历史”,不过就是一次次层累的“失忆”,甚至是亵渎真义,留下个不伦不类的仿作。那二朵对那十年的记忆(或者说被篡改的记忆?)就只是“一个作家八个样板戏”。新一兵滔滔不绝地举出了在这“一个”“八个”之外的更多“记忆”呵斥那二朵。文学史或文化史本身不也是这样吗?丢的丢,散的散,最后归拢来的也就是“一个”“八个”。

碎片化的叙述,是建立在偶然性的基础之上的。八个家庭(或组合)在邮轮上相遇,纯属偶然事件。而相遇之后又会产生怎样的故事,又属偶然。当小说家的整体构思把“自然”压缩到最小的范围时,所有的故事、人物的命运、偶然中的碰撞,彼此间就产生了非同寻常的逻辑关系。在一个特定的类似于“三一律”的时空中,素不相识的旅人产生传奇故事的可能微乎其微。在这艘船上,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其实就是以“碎片”的方式存在的。在人物内心的反省、追忆中敞开隐秘的故事,在偶然的相遇中产生命运变化的某种可能,在人物对话的机锋中呈现虚幻和实在的情景。这种融合的方式内在于小说的场景、人物内心的脉络和小说家对“碎片”整体意义的理解和分布对话之中。刘心武写实的功力,避免了“碎片化”写作沦为技术的危险。

在某种意义上说,小说在场的“碎片”其实如同邮轮一样也是一个载体,它负载了在场的人物内心深处的故事。《邮轮碎片》是以故事带出故事,以在场写不在场。避开碎片化的叙述,我读到的是这样的深层结构。邮轮无疑就是社会,各色人等在这里短暂停留,本身便是风景和风俗。丰子恺在《车厢社会》中曾说车厢是“人世间的模型”,邮轮亦如此。但正因为在场背后的不在场故事,让在场的碎片没有“碎片化”,这艘邮轮也逐渐增加了意外的负荷。如果这些故事中所有人物的内心活动、所有关于人性的拷问可以计量,那么邮轮几乎到了不能承受之重的程度。

小说创作中的“整体性”与“碎片化”与其说是世界观的差异,毋宁说是风格的不同。我觉得《邮轮碎片》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叙事和结构的“碎片化”,在《邮轮碎片》中是依托着隐性的“整体性”的。从阅读的角度看,我并不认为这部小说会给阅读带来方便,反而是增加了阅读的难度。这个难度不仅指故事被切割,还包括故事中隐含的纷呈的线索。也就是这部小说的整体性需要读者在阅读中完成。尽管刘心武的叙述是“碎片”的方式,阅读《邮轮碎片》并不是一种“碎片化”的阅读。这可能出乎小说家本人的预料。在设计这部小说的叙述方式时,刘心武有一个考虑:读者可以随读随歇,随闲随读,因为设置了外在的悬念和内在的悬疑,相信总有部分读者能断续读下去,算是新的尝试吧。

我近年来关注小说再次革新的可能,近二十来小说创新的势头逐渐减弱。刘心武“衰年变法”,既延续了他之前的形式探索(在他们这一代作家中,刘心武是一个有文体意识的现实主义作家),也融合了他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理解,从而创造了一个独特的文本。如果刘心武也是这艘邮轮上的旅客,他完成了《邮轮碎片》也就到了理想的美学彼岸。

 

王尧,江苏东台人。文学博士,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得主。现任苏州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兼任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苏州市文联主席等。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著有《中国当代散文史》《作为问题的八十年代》《“思想事件”的修辞》《莫言王尧对话录》等,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大系》等,另有散文随笔集《纸上的知识分子》《一个人的八十年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