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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久与时变:略论玉珍
来源:文艺报 | 草树  2020年10月28日08:42
关键词:玉珍 现代主义

玉珍出生在湖南炎陵县,过去叫酃县。这是湘东最偏远的县份,交通不便,地处山区,即便到了上世纪90年代,依然十分贫困。她的诗是准确的见证:“那时我十来岁吧/冬天里真冷,在大而破旧的教室/脚趾头好像死掉了/更明显是痛,叫人生不如死/后来长了冻疮,耳朵又疼又痒”(《寒暑》)。玉珍的童年,几乎给了她先验性的诗歌启蒙:一双牛眼睛里全部的清澈和悲悯,早进入她的眼睛。一个正当花季的姑娘何以如此自觉去以诗承受生命之重?瘦弱的身躯何以能够承担文明、死亡、时间等重大主题?对于玉珍来说,童年生活的贫穷带来的饥饿、病痛和死亡,也许早教会她以一种先知般的眼光去看世界,她在变化中寻找不变,如童年放养过的牛的那一双眼睛(《寒暑》);在无常中看见恒久,像窗前那一缕月光(《恒久的月光》);在流逝中看到存在,像外公在高风崖遇见王者般的老虎(《亡灵奔向了他的自由》);她在哲学家的死亡中看到马的崩溃(《马的崩溃》)……

当代诗歌普遍缺乏思之深度。诗和思,从来就是结伴而行,玉珍的诗显示的思的深度,超越了她的年龄,天赋异禀,没有先知的姿态,通灵却不假托任何一个逝者。她的诗学言说之调性,有一个压低了的高音。这个高音和哲学或宗教的袅袅余音一致,带着非神秘和淡漠而更多是温情的色彩。

死亡是一个哲学命题,在她的笔下,有着感性的、意蕴丰富的能指形式。“死亡已经无法要挟我了/它将我锻打成/——最黑的铁”,一块黑铁的孤绝来自于一个向死而生的诗人。因为有死亡的地平线,人世才如此美好,万物各安其所。任何一个社会都没有绝对的自由,除了在生的背面。在玉珍看来,哭泣是徒然的,当面对死亡;而其弦外之音,哭泣也不能阻挡亡灵奔向自由,死因为有绝对的自由而变得不那么可怖了,死亡实现了“祖先走向了他们的祖先”的理想,玉珍这样一种灵异的世界观,大约来自于外婆面对有水怪的碧水潭之言说,来自于外公在高风崖顶之所见(《亡灵奔向了他的自由》)。

玉珍对死亡的书写是消极性美学建立的支点,奠定她的诗学的现代性基座:“只有死永远不反驳并无法伤害我/只有死永远不会置我于死地”,悖谬的表达,矛盾修辞法,在她的写作中初见端倪。以“死亡”为主题的作品,玉珍最令人动容的诗是《瞎妇之死》,死亡在此不再是一个形而上的哲学命题,而是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存在。

从牛眼到马眼、或豹眼,玉珍找到了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的恒久坐标。这个坐标是死亡、星空、宇宙、神灵,她不愿意像父亲一样,坐在某个角落悲伤哭泣,更愿意像外祖父一样,坐在高风崖顶,头顶雄鹰飞翔,看一个伟大的年成收获她的大山里的母亲(《母亲》)。这个翻过时代篱笆的女孩,在依然充满孩子气的身体里,有了深刻的成熟。她以一双清澈、羞怯的大眼睛,观看这个世界,所开启的语言维度,显得孤绝,超卓,她是以她的敏悟去抵达那形而上的“高风崖顶”。

玉珍多次写到马,在我看来,湖边那一匹马,就是一个诗人的精神塑像。“它一动不动,像围栏中的摆设/而眼睛是活的,有些像人/甚至要朝谁诉说往事并佐以明证”,一个落落不群、沉默而又清醒的诗人,难道有比这更精准的素描?诗人在马眼里,看见公平、恒定,像星辰仁慈的光芒。在这个时代,诗人就像一匹骏马不能逃脱被市场估价的命运,马上英雄也已经被机器取代,马的存在价值不过是和水果一样,不会有更高溢价。但在玉珍眼里,这匹马即便它死了肉也没法吃了,她依然保持对它的敬意和赞美。

玉珍接续了现代主义的写作之路,既没有腔调也没有姿态,立足于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体性体悟,去呈现世界之恒久和时变,展现了一种个人化的历史视野,其声音可申报专利,并在此专利项下附带一个丰富而多元的子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