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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面》:现代性视域下的小镇记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丁子钧  2020年10月20日17:34

《虎面》是陕西作家范墩子继《我从未见过麻雀》之后出版的又一本小说集,其中共收录了17篇短篇小说,小说集名称《虎面》正是来自于其中的一篇。这是一本记忆之书,这些记忆,关乎作者的童年,作者所生长的那个偏僻闭塞的渭北小镇,以及童年独处时那种孤寂的感觉。他记述这些,不是为了哀悼童年的时光,也不是为了感慨乡村的失落,而是为了反抗遗忘,将童年经验以一种变形化的方式保存在文本之中。陕西乡土文学历来重视对于现实的记录描绘,具有一种自觉的“史的意识”,作品紧贴着土地,呈现出一种厚重的美学特征。而《虎面》篇制短小,轻灵迷幻。童年视角天然带有某种内化和心理化趋向,与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风格相辅相成,作者虽着墨于乡村、小镇,但更多的是一种超越了乡土世界而生发出的对终极价值的叩问,包括生存、死亡、远方、理想以及其他。乡土世界、童年记忆作为他窥探世界的起点和落脚之处,更深层次的内核是作者对于现代性的思考。其中包括社会意义上的现代性、人性的现代性又或者是叙述的现代性。

统观整部小说集,范墩子依然延续其以童年视角叙写乡村经验的传统,但对于终极价值和意义的叩问一直贯穿在整个叙事之中。开篇《摄影家——致未来的我》,写人到中年的“我”痛恨一成不变的生活,拿着捡来的摄像机上路,去到陌生的城镇成为一个青年摄影家,备受人们的尊重和敬仰,而当我带着荣耀返回自己的家乡的时候,妻子将照相机砸烂,将几大包作品烧了个精光,“大火在院里整整烧了一夜。”就这样,“我”的所有理想就在此刻灰飞烟灭,现实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让我感到绝望。我的逃离和远行终究还是一场空,这或许就是作者所说的“虚妄”感的由来。而这虚妄、悲伤的感觉也奠定了整本书的基调。

《山鬼》中留着红色头发,没有脸面,长着尖细的爪子和獠牙的山鬼,是童年范小东对于死亡的具象化,一个留守的乡村少年,朦胧中触及到了死亡的真相,山鬼将祖母抓走,山鬼盘旋在祖父身边,死亡的阴影时时笼罩在一个人的上空。而在《天大》之中,死亡是“你缓慢地走,当风吹来的时候,你就被永远定格在那块相框里。”死亡和死亡意识一直以某种变形的方式出现在文章当中,死与生同在,正是因为死的存在才显现出生的意义,正如波伏娃所说,没有死,就没有爱和激情,没有冒险和悲剧,没有欢乐和痛苦,没有生命的魅力。

对死亡的追问促使着范墩子对生命本体、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进行反思,对于小镇青年来说,生活着的意义就是要去远方,远方像有一种魔力一样吸引着作者也吸引着作品中的主人公。张火箭的摩托车成为连接乡村孩童与理想世界之间的通天塔。“我们”对远方的世界充满了幻想和憧憬,而张火箭的摩托车又和葬礼上的歌手杨喇叭联系在一起。杨喇叭一直想去更大的舞台唱歌,张火箭的摩托车带给了她莫大的慰藉,他们一起骑着摩托车就像两只黑色的大鸟,火箭一般朝远方飞。远方带给作者和主人公莫大的心灵战栗,然而到最后摩托车被砸,张火箭被打,从此之后,张火箭就再也不往村外面骑摩托车了,只在村子里转悠。张火箭在精神上成了一个“流浪者”。在那个啤酒屋里,几个类似张火箭的青年,怀着各自的梦想和隐忧。“我”以孩童的视角观察他们,既向往着长大后的生活,又从他们的状态里感到深深的害怕和失落。他们身上背负着“我”的期望,但同时“我”又目睹他们被现实深深伤害,几乎面目全非。“我”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恐惧。这是作者孩童时期内心最真实的感受,远方、理想这种东西使得生命有了意义,但最终却在现实中仓皇落败。对于未来的向往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巨大落差使他感到恐慌。

《树杈小孩》里天太是个疯子,他常常挂在树上倒着看这个世界,老刁作为村子里第一个去南方的人,十三年之后再回到村庄变得无所适从,乡村的变迁带给他巨大的陌生感,这在某个方面折射出现代乡村发展过程中产生的问题,即时代的发展与人的发展的断裂。范墩子是90后作家,所处的时代正是现实世界发生巨大断裂和变革的时代,社会意义上的现代性在迅猛发展,乡村的文化内核正在急剧消亡,童年时期留守的经验造就了心灵的孤寂与敏感,对于远方的向往成为这一代年轻人的共性,而现实又往往将这些梦想无情击碎,他凸显的是一个时代的年轻人的精神困境。作者对于现实、对于生活的本质充满了质疑,他将这种近乎哲学的思考渗透在小说当中,形成一种现代性意义下的小镇记忆书写。

《一个将来的夜晚》致敬古代的笔记体小说,是一个关于欲望的故事,一个人的贪念太多最终会被这种欲望所累。《鹧鸪》则是描绘来自都市主人公的那种不明所以的恐惧心理,最后又轻飘飘地将这种恐惧消解殆尽。《食草人》讲的是一对父子,父亲是一个一直躲在屋子里吃草的人,他毫不关心外界的事物,甚至母亲离开了几十年他都不去找,他带给“我”的是无穷无尽的来自四面八方的虚无和孤独,带着某种末世的气息。《卡夫卡的邻居》中作者想要探讨的是真实和虚幻之间的关系,幻想了那么久的美丽女郎伊丽莎白不过是床底下一个丑陋的甲壳虫,而“我”却选择视而不见,期望在回忆里还原伊丽莎白的样子。这几篇文章,都游走在虚幻和现实中间,具有形式实验的意味。尽管有些篇章想要表达的意义还不是那么明晰,但是这种形式的实验无疑游走在叙事的边界,凸显着作者的能力和野心。也照应着王春林对他的评价“他不是老实而传统地描写,而是以独特的方式进入现实,逐渐形成了属于他的自己个性的叙述风格。”

此外,这部小说集子一个突出的特征,是作者对叙述节奏的把握,集中体现在语言的密度上面。《虎面》中的语言好像流动的河水,不是作者自己在说,而是语言在自己生成自己,同他的思想一起流动,具有一种音乐的美感。范墩子擅长用对话来交代事情发生的背景,同时用独白来描写人的心理,简洁干净。又擅长用一些奇特的比喻,调动读者周身的感觉去体会作品中的氛围,光阴可以在逼仄的乡间小道上狂野奔跑,欲望像体毛一样生长,河流也会说着梦话,孤独从每棵桐树的枝干上蔓延下来。时间和空间都被他具象化,回忆、现实与想象汇聚在一起,一切的事物都在作者的世界中凌空起舞,带来一种神秘而陌生的体验。《虎面》的叙述节奏和语言与内蕴着的哲学思考相互成就,构建出一个丰盈的小说世界。

(作者系河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本文有节选版发表于咸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