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致丁颜:理想的写作就是要在形式上穷尽所能,内容上无所不容
来源:青年文学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石舒清 丁颜  2020年10月21日07:17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宁夏海原县人,现为宁夏文联专业作家。写作以短篇小说为主。短篇小说曾获得《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清水里的刀子》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另有长篇小说《三岔河》《地动》等。

丁 颜:一九九〇年十二月末生于甘肃临潭,中短篇小说散见于《花城》《青年文学》《天涯》等刊物。

答丁颜五问

丁 颜:我的写作就像我看书一样,没有一个统一的什么路径。我看书不分种类,只要有文字的东西都有兴趣一览,若被吸引,会认真看完,甚至会一读再读。我的写作也一样,走到西北有感触就写西北,走到青藏情绪被带动就写青藏。听一段口述,就又追溯历史写历史。有时候第一人称走去中间,有时候第三人称俯视。主题是一致的,写的时候也没什么顾虑,但写完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回头去看觉得很乱。我不想这样,但常常这样,也常常会想是所有写作者年轻时的写作都这样,还是就我一个人这样。

石舒清:你这段话倒像我说的,我读书写作也是这样,读书一般来说,没什么计划目的,像鲁迅先生说的,习惯于“随便翻翻”。写作也是这样,我写作总是要回老家去。回去之前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只是和单位请个创作假,使我在心态上可以从容放松,这一点很要紧。回到村子,我会走走看看,听乡亲们都关心什么议论什么,听到让我动心的东西,即像流浪狗无意中逮着一根骨头,悄悄带回来品咂酝酿,敷衍成篇,我的很多小说都是这么来的,说起来具有相当的偶然性。

但前提是你要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有写作能力的人,在这一点上可以说你是有备而来,比如你到海边,海里肯定是有鱼的(正如生活里必有小说一样),但你要有打鱼的本事和欲望,至于海里有什么鱼,你能打到什么鱼,能打到多少鱼,这些是不可以预先来计划的。虽然我们的这类写作像靠天吃饭的庄稼汉一样,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和不可测性,但我留意到你说到的几个关键词:被吸引;有感触;情绪被带动。我觉得这几个词几乎说出了一种写作的秘密,写作就是要写给我们以强烈和深久触动的东西。触动是一种提醒,提醒我们这里有货,需要和值得从这里挖下去。作家和非作家的区别就在于首先能否获得这种触动。当然触动的强度和成色也是不一样的,由此形成了好作家和一般作家的区别。至于你说到写作中第一人称第三人称的事,我觉得应该不是问题,只要必要就好,只要自然就好。理想的写作就是要在形式上穷尽所能,内容上无所不容。

丁 颜:写作说白了就是对活着以及如何度过、如何面对的思考,是一个人的事也是一件很孤独的事,但现在我一旦不写,小则无所事事乱晃悠,大则空虚无着更加孤独。这一点去跟人谈很难堪,感觉像是一种病态心理,但又疑惑:它真的是病态心理吗?若没了这种“病态心理”,我们还会再去写作吗?

石舒清:写作的时间久了,会发现写作者虽然也是形形色色的人,但归类来看,也有着某种同质化和一致性,比如昨天我们刚刚加了微信第一次打招呼,你说你不很善于和人打交道,我就是很能领会的。虽然作家从事的就是关于人的工作,但比较起来,好像很多写作者都不是太善于和人交往的。这近乎一个悖论。其实每一类劳动者都有其特性和必要禀赋,这种禀赋,也包括性格方面。从这个角度说,真正好的写作者,肯定有一种异样于非写作者的东西,如果你把这种“异样”称之为病态,那么这种病态就是普遍的,但是为什么非看作病态不可呢?鹿有麝香而羊没有,把麝香因此视作病态就有些糟践了。当然羊也有鹿没有的东西,这就另说了。

丁 颜:人生的怀疑是无处不在的,很多东西纠缠在一起理不清,想不明白的时候让人非常痛苦。是那种看得见繁星,看得见自己,看得见一切的运转、动静,但你找不到根源,你说不清楚,你进了一个旋涡,想爬出来,但不知道方向,不知道要上去还是下来,上来下去感觉都不对,都无解。而写作让这一切怀疑又加倍放大,像在刀刃上走路,没有痛苦是假的。我真怕自己某一天剑走偏锋。

石舒清:就我读过的你的几篇小说来看,觉得你还是从日常生活着手来写作的,我认可并喜欢着这样的写作。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爱伦坡等等,是一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写作者。特殊的禀赋和命运使他们成为那样的写作者。其实那样的写作是不可以复制不可以模仿的,也不必要。我觉得各依照自己的禀赋来写作就可以了,不要强求。尤其不可以因为写作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

但写作者本质上是一伙不能安处自寻烦恼的人,俗话讲,真传一页纸,假传万卷书,得到一页纸的是一劳永逸的高僧大德,在万卷众说纷纭、漏洞百出的书里往来冲突,不得路径出入的,也许就是写小说的人。有时候也有职业性格和职业命运。

丁 颜:目前在我看来写小说的人都应该是讲故事的人。在莫大的空间里,剜出来一块,长宽高都有,里面的万物琐事也都有,拿给人看,让看到的人自己去解析。而不是作者自己上升成解说者甚至哲学家,讲那一个立体几何的时候,还要算出它的体积面积,解析一下构成,这样很痛苦,而且讲出来的故事也不一定是好故事,因为自己参与得太多了。但写小说的过程,又是自己先看见先解析的一个过程。这也是我这两年发现的自己小说写到中间写崩的原因,前面参与太多,后面的故事自行走歪,扯不回来,奇形怪状。我知道问题所在,有时会警醒,但绝大多数都是不自知一路走下来的,这样的小说在别人看来也是成型的,但自己总不满意。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石舒清:莫言称自己是“讲故事的人”,毕飞宇引用易卜生的话说“以情节为要素”的作品都很俗。关于故事在小说中的作用,我觉得在这两种说法之间反复领会就可以了,缺一不可。从你的小说来看,我觉得你已经很好地利用了故事,但是又给了故事在小说中恰当的位置,避免了故事的喧宾夺主,其实做到这一点是非常不容易的,我从你的小说中欣喜地看到你这一点做得不错。与其说来于努力,不如说出自天分。至于说写作者如何参与到自己的写作里,虾有虾路,蚁有蚁道,因人而异,近于不可说。对于写作者来说,勤写作,多思量,也是很必要的。

丁 颜:我生活在西北,离夏河很近,会常去拉卜楞寺院玩儿。我第一次读《清水里的刀子》时,年纪不大,以一个少年不太确定的敏感,读出一种说不清的禅意。后来再读还是这种感觉,出乎意外的一种禅意,但您处理得很好,就像往一个水壶里面灌水,水并没提前量好,但都灌进去,不少又不溢。我想听听您对我的这种理解的说法,这于我是肯定有用的。

石舒清:谢谢丁颜鼓励。我写《清水里的刀子》的时候,正当你现在这个年纪。你说的灌水这个比喻,对我有启发。我喜欢书法,有时也划拉几笔。我不喜欢往格子里填字,喜欢在没格子的纸上写,但又希望写出来显得有谋篇布局的意思在里面;主张字里行间有强烈的生机和情绪,但又希望在充分的开张中有力道合宜的把控。练字的时候,我很喜欢写的一句话是“极高明而道中庸,致广大而尽精微”,我理想的做人作文,都在这句话里。北斗高悬,望而难即;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答丁颜五问

丁颜:

你好!因为同民族的原因,我早就关注你了。前几天从《钟山》看到你的获奖消息,就想设法联系你一下。没料到心想事成,《青年文学》这么快就给了我们认识和交流的机会。

谈谈你的小说《因为爱》。

不打诳语,我一口气就读了下来。现在能让人一口气读完的小说确乎不多,很多倒是看几句就搁过一边。你自己大概也清楚,这篇小说不是拿故事来赢取人的,它的故事几乎简单到不可说。那么就要问,到底是什么吸引着人,让人很有兴味地读了下来?这一问是重要的,这一问可能问出一些实质性的东西来。举个不很恰当的例子,比如在美女如云的艺考中,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孩却拔了头筹,即可以说明,该女孩身上,一定有着比皮相之美更紧要的资质。我这两天读一本树木希林的书,作者是日本非常有成就的女演员,她在书中有一句近乎石破天惊的话:“我觉得自己最受益的,就是自己长得不好看。”对一个有极大成就的人而言,对一个演员(尤其女演员)而言,我觉得这话是值得反复品味的。

我自己的小说一直是情节性偏弱,首先这肯定是一种不足,但同时会要求我从别的方面来补强。如果真的能补上,可能对小说来说,反而是加添了更本质化的东西。我一直喜欢两个作家的小说,一个是中国作家孙犁,一个是美国作家辛格,我觉得他们的小说都有个特点,就是把他们所写的情节拿出来,很多作家会觉得仅凭这点情节,简直没法写,不构成一篇小说,不足以成一篇小说;但实际情况是,他们都凭着他们看似微不足道的情节,把自己写成了给无数写作者以相当启发的文学家。

回头再说说《因为爱》。读这篇小说时,我有几个比较突出的印象:一是觉得你有一种在日常生活中捕捉关键瞬间的能力,这种关键瞬间,往往一晃而逝,但如果有幸捉来笔下,就会发现正是在这样一些瞬间里,寓藏着生活的种种印痕和深味,像何蓓对姐姐何芳的观察和感受,像何蓓看着唇结血痂的尔曼突然生出强烈的“姐妹感”等等,都是。这样的关键瞬间,我可以从小说中轻易就寻出五六处来。再就是觉得你有着独到又特别有表现力的语言,比如说到何蓓“脸胖,身上也胖,精力充沛,爱动,像一个特别禁摔的搪瓷盆”,这搪瓷盆的比喻简直使人喷饭,同时就深深记着这个何蓓了;还有说到一条巷子,原本有着古色古韵,但几经折腾,开了不少五花八门的店铺,你对那些店铺的形容是“就跟用重油重盐重糖做出来的垃圾食品一样”——多么奇特的比喻,真可谓不二之选。类似文字,也是比比皆是。还有一点,是我特别想说的,就是民族题材的文学,往往不大好写,很多作家望而却步,知难而退,但在你这里却得到了分寸感极好的涉猎和表现,像你的因祝安引来的误会,像仔细看食品的构成,像左手右手的区别和重视等,你只是点到为止,而不像一些猎奇者和贩卖者那样加大动作,使之漫溢,这是很值得欣赏的。

且说到这里吧,一封短信,也一副八股情状,甲乙丙丁,开中药铺,这是需要格外反省的。

沉静心身,慢慢写来,共勉。

石舒清

二〇二〇年八月二十一日于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