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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慎余堂》:百年一树
来源:“十月杂志”公众号 | 李静睿  2020年10月07日09:10

《慎余堂》起笔于2015年10月,我跟随丈夫去东京访学,住在位于驹场的东大国际宿舍,宿舍楼简朴洁净,我每天在阳台晾晒衣物,看楼下一户建的花园中渐渐结出明黄色柚子,眼前全是东京明黄色的秋天。宿舍出门即是日本近代文学馆,我们每日经过那个空旷院门,却一直到快离开时才匆匆进去看了看,里面有芥川龙之介毕生收藏的上千本中国古籍,目录中可见《元诗选举》《唐代丛书》和《太平广记》。芥川龙之介深受中国文化影响,小说《杜子春》取材自唐传奇,小说中出现了洛阳、峨眉山和森罗殿,古老中国的种种意象显然让他着迷,但在他真正前往中国之后所写的游记中,却只有震动与失望,游记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句,大概是“阴天下的古风凉亭,病态的绿色池塘,还有那隆隆作响、斜着注入池塘的一股尿,这不仅是让我忧郁地爱着的一幅风景画,同时也是帝国没落的辛辣可怖的象征”。《杜子春》写于1920年,《中国游记》则写于1921年,迄今正好百年。

我们去了一次横滨,那里有亚洲最大的中华街,距离一家回锅肉并不怎么正宗的川菜馆不远,便是维新失败之后,梁启超来此创立的学校旧址,而同盟会当年的党支部,据说就在两条街之外。梁任公和革命党的关系几经波折,1900年梁还给孙文写信,壮志豪情二人应当“倒满洲以兴民政,携手以入中原”,但两年之后,横滨大同学校则挂出横幅,上书 “不许孙文到校”。横滨中华街和所有唐人街一样,喧闹、古老、温馨、土气,街道中心是一个香火仍旺的关帝庙,除了关公,你还可以轮番给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地母娘娘和土地公公上香,一包香只需500日元,时隔多年我才想到,这个关帝庙就像我即将开始的故事:因不知从何处可以得到真正庇佑,我们只能一一下跪于漫天神佛。

从横滨回到驹场,我在那个晚上写下了当时尚未命名的长篇的第一句话:“小皇帝退位那日,已是腊月二十五。”家乡自贡在这个故事中化名为孜城,自贡为自流井和贡井的合称,井下出卤,卤可熬盐,自东汉以来,这里便是天车林立,遍地盐井。1853年,因太平军攻陷南京,两淮盐路中断,咸丰皇帝命户部发文“川粤盐斤入楚,无论商民均许自行贩鬻”,是为“川盐济楚”,从那时起至清帝退位,自贡盐商一度由富庶变为巨富,现在再去看当年的盐商府邸,仍可感受旧日荣光,但那时谁能想到呢,这已是帝国和他们最后的夕阳。

我想写一个自贡盐商的故事已有多年,每年回家总要去各种旧址走走,历史和现实在这些地方有一种奇异的融合,当年盐商们出资修建的王爷庙,迄今仍是市民喝茶打牌之地,龙凤山在一旁,釜溪河则在另一旁,一百五十年就回旋于五块钱一碗的盖碗茶汤。有一年去凿于道光十五年的燊海井,熬盐车间白雾缭绕,两个工人一人搬了一把藤椅,坐在巨大铁锅旁刷手机。这些地方看得越多便越让我着迷:曾经兴盛的一切都衰落了,但依然有东西留了下来,融进这个城市的血肉,历史不是文字搭建而成的墓碑,历史是一条釜溪河,我们沿河而下,知道来路,便有可能看清去路。

人物和故事就这样从千米之下的盐井中一点点上浮,在最初的设想中,它是一个张恨水式的家族故事,但渐渐地,故事自己生出枝桠,人物不满于设定,想要走得更远,最终它变成了这样的双城记,北京和孜城,时代和个人,永恒和变动,庞大和渺小。一个在时代鼎革中迷失的家族,家中每一个人都走丢了,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道路,因他们面前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选择,在那个时候,他们目力所及的每一条路,都只是死路而已。几年中我查询了大量民国盐业资料,有一本不起眼的小册子中记载,百年前一个富甲一方的自贡盐商家族,在历经革命、混战和盐井生意的几度兴衰起伏之后,族中二十几个男人均沉迷于鸦片,终日不起,如此到死。那个画面很长时间里都是我想象中小说的结尾,与此相伴的则是1927年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留下遗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但最终故事没有走向这样的结尾,它反叛我的粗暴,自顾自变得复杂,在前半个故事中并非主角的令之渐渐愈发重要,她以一人之力,让整个故事不至于结束于彻底的绝望。在最初拟定的大纲中,主角是令之的父亲、哥哥和恋人,她只是一个配角,就像大部分民国背景的小说一样,女人似乎很难在那个时代占据主角的位置,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设计,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写到后面她慢慢站出来,她想要自己成长,自己燃烧,我无法忽视她的声音,故事最终结束于她的叙述,她走了一条和男人们完全不同的路,在我的想象中,唯有这条路带来希望。

这条路来自一本《老北京地图的记忆》,最初翻阅只是为了写作中查找地名,没想到书中记载了辛亥革命后的农林部总长陈振先,在举国纷乱的1912年牵头成立了“天坛林艺试验场”,前后种了三百万株树:洋槐、黑松、椿树、银杏、栎树、楸树、中国槐,胡桑、白桑、柏树、枫树、夜合槐、赤杨、杉树、藤萝、槭树、荆树、梧桐……洋槐还不辞辛劳,特意去德国引进。国家乱成一团,一会儿帝制一会儿共和,一会儿孙文一会儿袁世凯,一会儿南京一会儿北京,一会儿总统制一会儿议会制,打来打去打去打来,但依然有人还在认认真真种树,研究什么“树种选择、播种、育苗、移栽、插条、造林、引种、生长调查、病虫害及天灾防治、森林工艺及制材等”,光是想象那种场景已让我又觉荒谬又感振奋,于是令之会在天坛月色之下,对恩溥道:“恩溥哥哥,这想起来真让人高兴,你说是不是?原来任何时代,咱们都可以不管不顾,只种一棵自己的树去。”于是恩溥会在一切结束之后,给令之写信:“如今我早知时代滚滚而来,你我竭尽全力,也不过螳臂当车,但我总在这里挡着,打卤水,烧盐,种树,候你归来,你归来我这般做,你不归来,我也仍是这般做。”

《慎余堂》以溥仪退位始,以溥仪被逐出紫禁城终,这当中的十二年不管于国于家于个人,都是难以解释的混乱复杂。让作者解释自己的作品永远是徒劳的,我无意也无力这样做,令之进入燕京大学后,曾指着墙上九字校训“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对人道:“因我信这些,我只信这些。”令之如此,我亦如此,这是我唯一相信的一条路,也是我和令之一同种下的一株树。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那是一株银杏,自贡和北京都遍植银杏,银杏长得很慢,却活得极长,我和令之都会死去,只望这个故事和这株银杏都能活下来,活到百年之后,看它是否仍会开花,已经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