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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飞发》:地理的藏品
来源:十月杂志(微信公号) | 葛亮  2020年10月03日11:19

其实,大多数时候,并不希望自己的小说有预言的能力。

中国的语言里,有一系列关乎于此的表达,比如“一语成谶”。我一直认为,这多少代表着,冥冥之中对现实进行了干预,而非纪录。但毕竟这只是某种想象。我们并不是在写作《冷血》时的杜鲁门.卡波特。所有事物的进程,自有其规律,类似草木枯荣。无声无息,其来有自。

在《飞发》的结尾,我写了庄师傅去参加翟师傅的追悼会,写他告知毛果,因为疫情,终于关掉了经营多年的“温莎”理发店。在这个小说写完后的两周。知道这个理发店的原型便结业了。新闻里头,理发店的老板说,两个月合共蚀了近十万元:“我蚀唔起呀。”

确实,疫情改变了许多事情,也结束了许多事。改变的,多半是生态与模式。我所执教的大学,刚刚结束了一学期的网络授课,又将迎来第二个。如今,似乎顺理成章地惯常于此。我和同事们面对着电脑屏幕,熟练地操作Zoom、Moodle,面对着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学生。这种自如,并不是天然的。依稀记得在北卡罗莱纳大学,一位年迈的法学教授,为了适应网课面对空气一般的无人宣讲,在面前放了一只匹诺曹公仔,作为他的听众,以增强自己的投入感。而香港媒体配发的图文是“活到老学到老”。这是对校园教学规则的改变。改变如疫情本身,其影响不分年龄、性别与阅历。这是残酷之处。

以上是现实中的人,对虚拟世界的适应与遵从,哪怕你是一个老人。但这至少提供了一种选择,一种可供适应的空间。但更多的人,恐怕未如此迎来改变的机会。

在这半年内,香港的老字号们,纷纷“执笠”。这终于是现实对现实的屈服,也是现实对现实的舍弃。大多数时候,现实皆是温柔面目,埋身蛰伏。忽然之间,便真刀真枪,出其不意,狭路相逢。如此,谁又能独善其身。

这间上海理发店,在北角开了四十年。北角这时候,已经不算繁盛。从“小上海”到“小福建”,用了大半个世纪,走过了它该走过的路途。一如所有城市自成一体的老区,移民的痕迹在悄然隐退。凋落的凋落,同化的同化。电车经过的春秧街保留了下来。这里大约没什么交通的概念。行人在车路上走,身后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人潮便自然分开,任由电车开过去,然后再重新汇集起来。店铺前多半是僭建的摊位,一路可以摆到车道上。其亦随电车进退,有条不紊,并不见一丝慌乱。由马宝道走来,路过振南制面厂,对过是同福南货店,卖的点心仍然以纸包裹。作为江南人,是感到亲切的。直到看见有观光客,举着相机左右逡巡。才意识到,这条街实已成为时间的标本。

说回理发店。在英皇道上大约是一个地标。这些年数次路过它。因一度固定去看某个牙医,这里是去往诊所的必经之路。每每看见门口还在转动的灯柱,会心里动一下。因为它转得很慢,并且大约因为陈旧,居然还有些微卡顿。然后在这短暂的卡顿后,它又继续地转了起来。看着它,象是在见证某种古老的仪式。我犹记得初次帮衬这间理发店,是许久前的事情。走进去,象是走进了一间古早的照相馆。因为所有的实物,都仿佛是为了证明某个时间节点存在的布景。马赛克的地面、海报与看得见水迹的墙纸。包括师傅们苍老而精谨的形容,与他们足够精确的手艺。他们说的是带有上海腔调的广东话,融合了吴语系的温存和粤语的朗脆。这声音也因此成为了一种布景。当你在里面待久了些,这理发店更象是某种容器,或者说,一个有关空间和时间的实验室。演绎给来者,在我们惯常的现实中,还有另一个现实。这种关系,好像是一种年代电影的套拍。那个属于过去的时间段落,理应是小品,是不能太过壮大的,以免偏离了现代的主题。然而,在这间理发店里,外面的现实会逐渐模糊。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些店铺的存在,或许让人联想起怀旧风。马尔科姆.蔡斯的线性时光魔术,其实是代表着当下对这些老旧现实的宽容,或者说迁就。甚至我们生活无虞,尚有余暇时,它们还会成为主角,出现在Facebook等社交媒体,成为心理还乡的想象的社区。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历史的存在,于我们朝夕相处的现实仍有分量。而有关时间的枝节,仍然值得修复。这便是藏品的意义。它也是一种现实,即使不会时时示人,至少珍而重之。

但一个密不透风的时代,是各种现实的盘根错节。现代一如大型的寄生蕨类,缘历史攀爬,彼此相依,但渐渐为了生存,这寄生或也成为了无形的绞杀。在一场暴风雨后,苍袤的时间之干才发现自身内部已然虚空与风化,遽然倒下。这是我们存在的幻觉,新旧两种现实,业已和解。事实上,前者的虎视,是无法抗拒的世界的新陈代谢。我们只希望这个过程慢一点。

小说中的“孔雀旧人”,终未与你我谋面。

我阖上电脑,新闻上的图片,仍然在记忆中烙烫了一个轮廓。理发店的灯柱已经拆除了。关闭的大门上,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居然是很好看的瘦金字体,写着“吉铺招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