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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无极 久久为功
来源:文艺报 | 叶梅  2020年09月30日09:02
关键词:叶梅

人们对粒子的了解,其实是对自然的了解,是最根本的问题。正负电的粒子之间的相互作用,形成了原子分子以至世界万物;而正负两极的对偶结构,在中国古代哲学里称之为“阴阳”,国画大师吴作人就此画过一幅变形太极图《无尽无极》,他挥洒笔墨,心连天宇,两道反向交织又指向无边境界的力与光,浩浩淼淼,飘然而又无所不及。这幅画后来成为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标识,同时成为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标识。

春去秋来,我一次次走进北京玉泉路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大门——那座全国一流物理学家汇集的科学殿堂,进行各种采访。高能所大门前的标识早已铭刻在心,还有那座迎面耸立、造型奇特的雕塑,“物之道”,来自著名物理学家李政道先生的创意,两级螺旋式钢管向着不同方向旋转,表明天地万物均系对立物的统一,也是对正负电子对撞的阐释。高能所大楼的右侧墙上,镌刻着邓小平在对撞机建成的那天,来到现场所说的那段铿锵有力的名言:“过去也好,今天也好,将来也好,中国必须发展自己的高科技,在世界高科技领域占有一席之地。”沿着宽大的楼梯,走进一间间科学家的办公室,狭小简洁,却有着一种强大的气场。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BEPC)便在这大楼不远处,从地面上无法看清它的全貌,但如果从飞机上俯瞰京城西部,可见绿树掩映之中,有一只巨大的“羽毛球拍”,它便是由202米长的直线加速器、输运线、周长240米的圆型加速器(也称储存环)、高6米重500吨的北京谱仪和围绕储存环的同步幅射实验装置等几部分组成的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我国最大的科学装置。

强国重器,它的出现,标志着从一个贫弱的旧中国到新中国,从一个奋发向上的大国到世界强国的艰辛历程。早在上世纪50年代,中国科学家们就萌生梦想,希望建造一台高能加速器,但几经曲折,前后经历了所谓“七下八上”。因为技术难度极大,许多方面在国内都是空白,而要建造出一台超过国际水平的高能加速器,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才具有一定的竞争力和重要的科学意义,人们对中国建造对撞机曾几度充满疑惑,有人比喻说好比站在铁路月台上,想要跳上一辆疾驰而来的特别快车,跳上去了就飞驰向前,而如果没有抓住,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然而,经过一代代科技人数十年的努力,中国人不仅抓住机遇跳上了火车,而且一路前行。从改革开放初期的1984年动工,1988年成功建成,又于2004年二期改造,2009年完成。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目前已成为世界八大高能加速器中心之一,是国家与世界高能物理研究的重大科技基础设施,取得了一系列最新科技成果。国际科学界赞扬为中国继原子弹、氢弹、导弹、人造卫星之后,所取得的又一伟大成果;“是中国科学发展的伟大进步,是中国高能物理发展的里程碑”。中国为人类增添了一把揭开物质微观世界之谜的“金钥匙”。

这项工程具有难以言说的复杂性和巨大性,它由上万台集中当代高新技术的设备组成,需要中央十几个部委所属的数百个科研单位、高等院校和工厂进行设计、施工、制造和安装调试。而当时,我国对那些技术复杂、精度要求极高的专用设备大多未曾做过,本着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立足点,最终一步步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研制完成。

我寻访一个个曾为此呕心沥血的科学家,聆听他们的讲述,感受他们的质朴淡定,内心似火,以及深刻与寂寞。有多少人的汗水化作了河流,载动着不断向前的科学之船?那些耐得住寂寞,久久为功的人们,终将留在历史之中。又终归有人穿越时光,重新来到我们眼前。

曾经担任全美中国科学家协会执行主席、而后怀着一腔爱国情排除各种干扰回到祖国的著名物理学家张文裕,当初面对国外优厚的待遇,他拒绝加入美国籍,毫不含糊地表示,“要入美国籍,何须到今天?我身为中国人,回国的信念是不会变的。”回国后,他先是领导宇宙线研究,经他提议,在云南落雪山宇宙线高山站增建了一个大云室组,研究出一系列科技成果,并培养出一批宇宙线研究人员,使我国的宇宙线研究在国际上取得了领先地位。与此同时,他几十年来执著于为祖国建设高能加速器的梦想,奔走呼号,殚精竭虑。对撞机的总设计师谢家麟早年也曾留学美国,获得加州理工学院硕士学位、斯坦福大学物理系博士学位,他一心回国效力,几次受到美国政府的阻扰,甚至海航半道被强制返美,但他依然执念不变:“我留学的目的就是要建设祖国。”历经险境回国之后,他全心投入,在对撞机的设计和建造中,领军完成了“既能进行高能物理研究,又能实现同步辐射光应用”,“一机两用”的科学目标,获得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曾用毕生心血八次参与对撞机设计的方守贤院士,不仅在建设过程中担任了工程总经理,还在对撞机建成之后,再攀高峰,与丁大钊、冼鼎昌向国家提交了“关于在高能所建设第三代同步辐射光源的建议”,与陈森玉院士等一起,奔波忙碌于京沪之间,担负上海光源工程的研制和建设。眼下,上海浦东那座美丽的鹦鹉螺建筑,便是著名的上海光源,它是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成果的美好延伸。

所有的一切就像长长的电影,人物、事件,矛盾冲突,不断推进,剧中的主人公就是当年的亲历者,其中还有叶铭汉院士,他曾在对撞机工程建造的四年间担任高能所所长,首当其责。但在采访他时,他谈的却全都是别人。这位李政道的同学、钱三强的弟子,说到国家民族时激情满怀,而当别人提起他的成果时却云淡风轻。还有中国第一个博士后、主持对撞机二期改造的领军人物、中国高能物理学会理事长陈和生,现任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长、多次获得国际物理学大奖的中科院院士王贻芳……那些辛勤参与对撞机工程的科学家和建设者,我无法一一记下他们的姓名,但我知道,他们早已汇成一条星光灿烂、引人入胜的银河。

从古至今,人们面对苍穹,发出各种疑问,随着科技进步,疑问被一个个解答,但又产生新的疑问,宇宙展开一条条“隧道”,不断往前延伸, 随之呈现的秘密变得更加精细和奇异,寻找答案也变得更加复杂和艰难。然而,对物质结构认识的每一次突破,都将对人类社会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20世纪30年代对原子核的研究,开辟了人类利用原子能的时代,而随着高能物理进入比原子核更深层次的物质结构的探索,微观层次的奥秘进一步被揭示,无疑会不断促进人类新的文明。无尽无极,久久为功。

在那些伏案劳作的日子里,我不由得想,要做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作家真不容易,而要做一个耐得住寂寞的科学家更不容易。要知道,能进入大众视野的科学家从来只是极少的一部分,大多数科学家可能终生致力于研究而默默无闻,从不为人所知。然而,正是他们所进行的艰苦探索,才可能将人们引导抵达世界未来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