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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岁博士 会十三种外语 周思成:我不是学霸 我只是爱读书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吴菲  2020年09月22日06:31

周思成,1984年生于湖南长沙,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副编审。主要研究领域为蒙元史、民族史和军事史,通晓英语、法语、德语,能阅读日文、俄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拉丁文、波斯文、阿拉伯文、藏文、维吾尔文和蒙古文。发表学术论文40余篇,出书《大汗之怒:元朝征伐日本小史》,《规训、惩罚与征服:蒙元帝国的军事礼仪与军事法》,以及《1789年大恐慌:法国大革命前夕的谣言、恐慌和反叛》等译著4部。

周思成的简历很可怕。主要是下面这句:

“通晓英语、法语、德语,能阅读日文、俄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拉丁文、波斯文、阿拉伯文、藏文、维吾尔文和蒙古文。”

1984年生人。36岁而已。

初次看到是2019年3月,他写的第一本书出版,《大汗之怒:元朝征伐日本小史》,20万字;第二次,2019年9月,《1789年大恐慌:法国大革命前夕的谣言、恐慌和反叛》,25万字,他译的;第三次,今年5月,《规训、惩罚与征服:蒙元帝国的军事礼仪与军事法》,也是他的博士论文,30万字。

实在是被刺激得坐不住,满腔“悲愤”——自己一个破英语学了一辈子还磕磕绊绊,这是个啥人啊?!

9月3日下午约见,他供职的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居然坐落满目繁华的西单。位于老佛爷百货地下一层的钟书阁是个网红打卡店,门口台阶上有女孩千姿百态地自拍。周思成捏着一包现买的蓝色口罩匆匆地来了,南方的身形,安静的眼神。书架边的沙发座,身边有登高爬低、又趴又躺的熊孩子,我被周思成带得越来越专注,声音压得越来越低。录音笔里后来听上去,我们像在窃窃私语。

那日北京晴,天蓝得很好。采访完毕走出地面,日光西斜,街市熙攘。周思成的背影像一棵青青校树,人群中自在安详。“这是个可以有很多种人生的世界呢!”说不出来地,心情很好。

外语都是自学的

北青报:我先问最好奇的问题,你的外语能力是怎么来的?

周思成:主要还是自己学吧。

北青报:从小就语言能力特别强吗?

周思成:也不是从小,应该是读大学开始。可能是我比较喜欢读书,也喜欢读原著那种。原文读得比较多,德文,然后法文,慢慢学了一些。然后接下来博士阶段做蒙元史这个领域,域外史料比较多,需要读一些原史,波斯、阿拉伯,慢慢凑起来能用的语言就多一些。但其实说得好的可能就是德语、法语吧,剩下的都只能看书。

北青报:那也很厉害了。你都怎么学呢?

周思成:其实就是利用各种各样的时间,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没有一定的。

北青报:给我讲讲你的经历吧,肯定是个学霸吧?1984年生于长沙。也没有多少年呀,怎么就能学了这么多东西?

周思成:已经很多年了。

北青报:本科在哪儿念的?

周思成:大连,辽宁师范大学。但是我学的中文。硕士学的应该也算是中文,它叫文献学,古典文献。算是文学下面的一个亚类。

北青报:选离家这么远的城市是有什么理由吗?

周思成:当时高考没有考很好。

北青报:是吗?我还想问是不是高考文科小状元。

周思成:但我的初中高中还挺不错的。高中是长郡中学。

北青报:学中文,这不是一个理想的选择是吗?

周思成:对我来说不算吧。

北青报:那你理想的选择呢?

周思成:我觉得作为十几二十多岁的人,当时可能也没有一个特定的人生方向吧。在大学阶段更多还是去吸取知识为主。我在大学本科读书是读了很多的,然后也做了很多笔记。那时候精力也比现在要好很多。

北青报:本科学德语、法语,是跟着老师学?

周思成:自己学。就买教材自己看。那个时候其实很简单,就是买两本专业教材,它们还配有磁带,从第一课开始,从最简单的ABC开始学。现在渠道就更多了,包括视频啊各种各样的。

其实我学外语并没有什么诀窍。我进编译局之后,有好多同事问我能不能做个讲座,讲讲怎么学外语的。我跟他们说,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很好的可以放之四海皆准的方法。可能就是个人的兴趣吧,就是你能够持续不断地去接触外语的材料,不管是你看小说还是看电视剧、电影,都算。当然一些基本的,比如背单词、看语法,这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以外真是没有什么捷径可言。

北青报:那你是不是天生模仿能力就比较强?

周思成:我觉得我也并不是。

北青报:就是喜欢外语?对他们至少不抗拒?

周思成:我觉得还是一个精神状态的问题,就是你对各种文化是没有成见的,有比较开放、包容的心态,这样的话才能够接纳这么多。因为每一种语言后面,其实就是它的文化和它的心理。首先你自己的心态要更加宽容,而且对他们的文化确实是感兴趣,你才能学下去。如果纯粹是为了炫耀,或者别的什么,可能很难。

放弃读博去编译局工作

北青报:考硕士没有想去考历史系吗?

周思成:当时我应该是想去读比较文学,因为我当时学的语言是德语、法语。但是辽师大可以保送北师大,只是保送只能去文献学。我就去了北师大的文献学。

北青报:读了三年?文献学是学些什么?

周思成:文献学算是文学的一个二级学科,主要是学古书的版本、目录,然后校勘,还有一些其他跟考据相关的东西。但是北师大的那个文献学它是偏元代文献,我可能就因为这个机缘,接触元代多一点。对元史发生兴趣应该也是在这个时候,想更了解那个时代。

我硕士毕业的时候就已经考过一次博士,当时选择就是北大历史系的张帆老师。后来因为想工作,就没去读,提前工作了。

但是对这段历史的兴趣一直在。因为元和中国其他朝代历史还是不太一样,很特殊的地方在于它的广度,涉及到当时全球、欧亚大陆的各个领域。我觉得是很精彩的一段历史。所以后来确定自己还想做学术方面研究的时候,就再考了一次,2015年。

北青报:相隔6年再考,有什么不一样?

周思成:2009年可能对于走学术道路还不是很坚定吧。那时候读博的话,可能我走的就是现在标准的高校教师那种路径,读博后留在高校教书。当时我觉得这个选择对我来说也不是那么吸引人。

而另外一个选择就是我现在的这个,它原来叫编译局,现在整合到研究院去了。它是做翻译为主,但它有很多涉及社会科学、政治学等各种方向。我觉得来这边可能是一个不同的人生经历。即便是现在来看,它对我来说也还是一个,用佛学的话来说叫“增长助缘”,一个很奇妙的缘分。

来这个单位也是很凑巧的,我们是正儿八经跟科班出身的人比拼了德译中和法译中,最后他们才决定要我。因为我的工作接触德语、法语比较多一点,我们那边是翻译马克思的。

北青报:本职工作你都翻译一些什么东西?

周思成:最大的项目是做“马恩全集”。以前的“马恩全集”是从俄文版翻译过来的,因为中间过了一重,所以就不是很准确。现在国际上在编一个“马恩全集”历史考证版,就是用原文,然后用比较科学的注释,把马恩的思想、著作呈现出来。我们就跟着这个项目,基本上就是他们出一卷,我们翻译一卷。

北青报:从德文翻译?

周思成:从德文,有的是法文,有的是意大利文。但也有一些是,以前的“马恩全集”有中文的,我们只需要对着外文,再把它重新检查一遍。可能有很大一部分工作是这样。我这边主要是马克思的经济学,是政治经济学的手稿。

北青报:都是些中文我都学起来很吃力的东西。

周思成:马恩也是属于百科全书式的那种,基本上什么领域都涉猎,而且我觉得思想还是很深刻的。刨去官方,比如苏联对他们的那种教条式的“创新”,我觉得他们俩人都有很多思想,不一定是整个思想体系,就包括很多很小的那种方面的思想,其实都是很能启发人的。不管是在社会学,还是在历史学,还是在哲学地位,我觉得还是很厉害的。

编译局做翻译让人视野开阔

北青报:你法语是本科学的,德语是什么时候学的?

周思成:研究生大概二三年级的时候。

北青报:那别的语言?

周思成:在编译局学的。

北青报:那编译局你是哪年去的呢?

周思成:2009年。到现在有10年了。

北青报:那你这10年很有质量,我觉得。

周思成:对。我觉得这段关系对我来说,就不同于直接从硕士到博士,然后直接走到高校,这样一个很纯粹的学术经历。在这边我就一直接触到包括政治学、社会学很多方面,算是一个比较有益的扩展。所以我自己的学术风格也跟我很多师弟师妹们都不太一样。

北青报:不太一样在哪些方面?你会眼界更开阔?

周思成:我觉得一是理论的反思,然后对其他相关学科的知识、理论的运用,可能更注重一些吧。在编译局,我们是那种关起门来干活,而且做的都是比较冷门、很少人关注的工作。对我来说,精神上的自主可能更加重要的。

北青报:2015年开始跟随北大历史系张帆老师,你的专业是什么?

周思成:最大的领域是中国史,然后中国史下面,蒙元史。就是跟着张老师。张老师是一个很有人格感召力的导师。

北青报:他肯定问了你为什么上次考了没过来。

周思成:当时他也知道,还挺支持我的选择。虽然他也希望我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回来做学术。

民族史和军事史这方面,我是一直比较感兴趣的,不完全始于考北大。还在本科的时候,军事史同仁们办过有关二战史研究的刊物,翻译一些文章,我在那边还做过一任的编辑。对军事史的兴趣可能就一直贯穿着吧。这可能对我写《大汗之怒》还是有帮助的,至少我读过很多,不管是专业的还是通俗的战史的叙述。对于哪一种叙述更有意思,更加能够吸引人,至少我心里应该还是有比较的。

北青报:《大汗之怒》写得很好看,居然里面还会说到尼采。感觉可以拍个电影。不是很学术的那种感觉。一般来说那种书很难读的,对非专业的人来说。

周思成:疫情期间我还又写了一本,已经躺在“汉唐阳光”编辑的桌上,可能风格跟这个相似吧,比这个更加严肃一点。也是和我的蒙元史专业相关的,关于蒙古和金朝之间,是另外一段比较触动我的历史。我就希望明年初能出版吧。

北青报:它什么地方触动你呢?

周思成:就是我们现在一般说“崖山之后无中国”,大家都把目光放在南宋对北方民族的那种反抗上面。但是其实金朝也有一段类似的故事,我觉得惨烈程度可能完全不输于南宋。那里面有很多人和事,我觉得还挺让我触动的。

北青报:涉及蒙元这块儿像有很多空白,是不太被讲述的一段历史这种感觉。

周思成:其实长期以来,相对中国史的主线索,它被认为是一个比较例外的存在。因为它当时是异族征服中国建立的一个王朝,它很多地方都跟我们汉唐这样的王朝不太一样。

而且政治、经济方面,它可能长期以来处于这样一个,大家都对它评价比较低。比如说它政治比较混乱、残暴,文化上地位也比较低,长期的战争造成很多社会经济的破坏,都被认为是从宋到明的一个低谷。

但这几年可能是因为全球化的关系,作为帝国,它的一些正面价值慢慢被发掘出来。比如它对宗教文化比较宽容,它的族群是多元的,等等等等。慢慢开始有一些人去正面地评价它,比如说杉山正明,他基本上对蒙古帝国就是一个完全正面的看法,认为它是地理大发现和资本主义全球化之前的另外一个,更加开放、多元的一个文明交流圈。

自我评价不太善于表达

北青报:看完我做的几个有你做嘉宾的“原声带”版,我的读者有来问“这个人怎么那么厉害”,我曾经很不负责任地胡乱猜:“波斯语、维吾尔语这些,他可能只有涉及蒙元史的这部分比较熟吧。”

周思成:我学的这些语言,有一些肯定是比较实用、功利的目的去学的,比如说波斯文、阿拉伯文,因为我研究这个领域必须要去看它们的材料,不看的话就没有办法研究。

有的是为了去读文学作品,比如俄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可能水平都不是那么高。我学西班牙文是用《堂吉诃德》学的,把杨绛的译文放这边,我这边看西班牙文,看不懂的时候我再去看中文。我的阅读能力包括单词都是这么记的。我很喜欢看,包括后来看一些博尔赫斯的诗歌。我学语言还是很喜欢看它的原典,这个是最吸引我的地方。这一部分就没有什么功利性质,纯粹是自己的人文修养和自己的兴趣相关。

北青报:你学的这些外语,它们是不是互相也有些联系?

周思成:在历史上,它们之间很大部分都发生过各种各样的关系。有的是借用,像维吾尔语。今天的维吾尔语基本上就借用阿拉伯字母,原来的维吾尔语并不是这样子的。

我学的时候,学完法语我就学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它们其实都是拉丁语的分支,所以学起来就比较简单,有很多词词根是一样的。

北青报:我个人一直比较纠结一点——我对很多翻译不信任。结果阻挠我去接触很多,比如说哲学、诗歌。我觉得它们作为中文都彼此很难传情达意,你怎么信这翻译它是对的?

周思成:从我自己的阅读经验看,如果你抱着在最短时间内最有效地去汲取知识这样一个目的,政治学、社会学,还有心理学这几类书的翻译是比较可信的。大体来说它能够把自己的意思能够传达清楚,包括现在有一些出版社也对翻译质量越来越讲究,比如中信出版社、“后浪”、“甲骨文”,他们出的译文都相当漂亮。

但是有一些人文科学的分支,比如说哲学、文学,基本上翻译就只能起到一个中介的作用。你真的要去理解它,可能还是需要看原文。比如说文学,诗歌就不可翻译,译者全部做的就是在翻译中解释的东西。小说可能稍微好一点,但是有很多文学的东西可能就是没法翻译。哲学也是,哲学本身的概念就是带着它的思维方式,中西方太不一样了。所以有很多东西,翻译是没有办法做到的。

北青报:听说你年底就会去清华大学历史系入职了,你将来教书会教哪一块呢?

周思成:还教历史。大学里面会开很多课,就看你根据自己的专长开什么样的课。元史可能是我必须要开的,就是我的专长。可能还会开跟游牧民族和中原民族相关的一些,包括蒙古帝国和中世纪的欧亚关系,这方面是我比较感兴趣的。其实《大汗之怒》涉及的蒙古征日,其实也是当时欧亚格局里面的一个小片段。

到大学上课是我比较愁的,本质上我不是一个很喜欢说话的人。像罗新老师那种滔滔不绝,或者说像秦晖老师那种表达,我觉得对我来说很困难。我对自己的评价,我是不太善于表达的一个人。

慢慢地可能经过几次锻炼会稍微好一点。但是开始可能是不太行,因为我们的工作就不需要说话,自己在办公室把自己的活干完就可以了,都不需要跟别人打交道,甚至不需要跟同一办公室的同事说话。我觉得我表达能力并不是很好。

北青报:没问题,我看你几次分享会,表现都不错。

高中时得胃病养成了自律和忍耐

北青报:清华的学术氛围怎么样?你将来也会被职称啊这些东西所折腾吗?

周思成:这也是我比较困扰的。我现在还不知道,我放弃现在这个职位去做一个“青椒”(编者著:焦虑的青年学者)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经历。但我还是很期待,毕竟求知欲和写作的欲望还是很强烈的。不希望把很多日常的精力耗费到一个我可能不是特别感兴趣的工作上面。

北青报:挺好的。我觉得你很专注,喜欢读书也擅长读书,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一直不断地在进步,很让人羡慕的状态。

周思成:我觉得我应该是自律能力比较强。包括我每天看书,然后学几小时外语,比较有清楚的规划。这样的话可能每天的进步能看得比较明显。

北青报:三岁半的女儿在北京,那怎么还能做到?三岁半的小孩还是很占人时间的。

周思成:现在回去基本上就不能干别的,只能陪她玩。

我现在自己重新再学一遍蒙语,蒙语我觉得还挺难学的。以前也学过一阵,可以看一些资料,但是感觉还是不够好。现在我每天一定要半个小时左右看蒙语,然后再用其他半个小时复习,保持其他语言的语感。会有一个时间表,能不能完全做到不一定,但是至少有一个在那里。

北青报: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像你的自律有没有被谁影响?还是天然的就有?

周思成:喜欢读书应该就是从小以来的习惯。自律,可能是高二高三有一段时间得胃病,那时候包括学习什么的就比较困难。当时还是咬着牙挺下来。可能这段经历对我的个性,包括对我的自律是挺重要的。

北青报:胃病就是会影响你的吸收什么的?它耽误你上课吗?

周思成:就是十二指肠溃疡,造成它神经压迫,吃的东西没法吸收。应该是高二的时候,一个月掉了30斤。当时确实是看着很严重,因为年纪还很小。本来说要切除,也没有办法切除。医生建议保守治疗。所以就还是坚持去上课,需要各种打针。

生病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我高考没考好。因为高三的时候学习压力挺大的,别人可能能复习到十一二点,我可能8点就必须上床。然后它确实,发病的时候生理上还是很疼的。你必须去忍受那种肉体上的疼痛,我觉得对你的心智的磨练还是挺重要的。所以我觉得自律和忍耐,跟这个还是挺有关系的。

说到底,可能我求知欲比较纯粹也比较强一点。这可能让我跟很多人有点不一样。至于其他的,我觉得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