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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相信吗,那种巨大的无动于衷实际上是可靠的 ——《开罗紫玫瑰》创作谈
来源:《收获》 | 三三  2020年09月19日22:24

“开罗紫玫瑰”或许不是一个好的标题,异乡、异色、隐喻过于清晰的植物——这个组合构建出一种戏剧性,仿佛暗示被命名的作品也将通过同样夸张的方式来抵达某个主题。伍迪·艾伦的一部喜剧便以此命名,其中有一幕戏中戏,提及一则埃及的古老传说:

一位法老送给王后一朵紫色的玫瑰,后来紫玫瑰在王后的墓地里长势十分旺盛。

这个故事可经由想象进一步被翻译。紫玫瑰固然是稀有之物,但将其放置于漫长的人生之中,势必成为微不足道的一道纹饰。假如在各自临终前,法老与王后有机会回溯往日,他们更可能想到的是历史大事、继承纠纷、激烈而刻毒的感情冲突、或一时甜蜜之后伴随的长期隐忍的嫉妒——无论如何,他们肯定把一朵小小的花忘了。

现在,我们再来重新打量这个故事。一个人把紫玫瑰赠予另一个人,多年以后,他们对此馈赠都记忆模糊。双方都没有料到,那件礼物竟驻扎进受赠者的生命里(也许自始至终暗中发生着影响),甚至在最后时刻开满受赠者的坟墓。这种强烈的关系很浪漫,不管这对夫妻未来的关系如何改变,紫玫瑰象征一种持久暗涌的、至深的爱;它也很恶心,因为馈赠一旦发生就不可消除,双方至死无法抵抗它造成的影响;而由于这种变异的激情是反自然的,它的存在本身又十分感人。

小说《开罗紫玫瑰》便受到这个观念的启发,但将寓言性平整地熨进日常生活,实际上是非常困难的。在小说里,一个年轻老师曾在女学生失落之际馈赠过好意,他生性木讷,当时还不明白这种僭越的体贴会造成多大破坏——现实总是复杂得多,一个事件引发的不是另一个事件,而是一组如矢量向四面辐射的事件。在具体创作小说时,源源不断的人物、背景信息涌现,他们如何走到这一步?如何不可挽回地在各自命运中跋涉?时间如何发生作用?大量细节该如何组合?这是我首次在写一篇小说时考虑完整的人物命运,尽管大部分构建并没有写出来。

陈缜是我花较多心思去揣摩的一个小说人物,他性情木讷、简淡,过度自省使他对于每一种变化都相当谨慎。从进化学角度来看,我们都会从外部世界感受到“敌意”,随之调整出更适应环境的模式,利己、竞争(或其他具有侵略性的品格)就是由此形成的。而对于陈缜这样的性格而言,外界“敌意”在他身上促成的品性多是沉默与失望。他就像一座内陷的火山,也在积攒能量,形成一种逆时代的个人意志。在陈缜身上,我尝试置入一种时代的恍惚感。

实际上,这也是近年来我个人的一则困惑。日复一日,我们处于超额的信息流之中。线性时间似乎已是上一个时代的事情了。如今,我们凭热点、大事件来重置时间的秩序,而我们处理信息的能力远不及更迭速度——这些热点就像无数细小的粒子,以我们的能力,却只能看见它们所形成的光,晕眩、迷离。转瞬之间,四周事物已成遗迹。这多么伤感,我们完全失去了对时代的掌控力,变得比以往更为渺小、脆弱。

动物行为研究之父尤金·马雷曾记录过对一个狒狒部落的观察。他曾写道,夜幕降临,狒狒停止搜寻食物。眼看太阳落山,年迈的狒狒眼中露出忧郁的神色,因为那是它第一次知道自己必然走向死亡的命运。作为一种更具智性的动物,岂止死亡,人类甚至能清晰预感到自己走向的每一场失败。暂且把小说人物从大背景中提取出来,将焦点置于他们个体的命运发展,我们(甚至他们自己)也能感受到各种接踵而来的失败。比如李曼和“伟大的伍迪艾伦”未来会快乐吗?大概率会有更难堪的收场吧。

这篇小说完成于六月,写完只觉得失落。一来因为小说处理得并不如预期。为了稀释小说的情绪,我尝试着用逻辑、判断去解构它,将抒情性约束在一个俭省的范围内。然而,实际操作中,过高的语言密度和观点或许都对阅读造成了压力。其次,小说中有些人物被呈现出一些坏的瞬间:刻薄、懦弱、充满恐惧。这与我自己生活中的一些时刻多么相似。最归根结底的原因,或许是我在写作中缺乏自信,可能我属于永远不会福至心灵并从浴缸里跳出来大叫一声“尤里卡”的人。但每写出一篇小说,都会有往前一点点的错觉,这种前行的过程本身或许能给我安慰。

小说中有一段写到:

当他们走到外滩时,李曼已从哭泣中抽离,她感觉好多了。在黄浦江边,她拥抱了他,把整个身体纳入他怀中。眼泪流尽了,现在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松弛、释怀。这一瞬间,她突然感到生活的本质何其平稳……你能相信吗,那种巨大的无动于衷实际上是可靠的。

卡夫卡曾在与友人的谈话中说到,这世上总有许多希望,但这些希望不是给我们的。哈代也在《苔丝》中写到,宇宙中星球无数,就像一颗树上结着的苹果,大部分都是好的,很遗憾我们居住的是一颗腐烂的。在我看来,希望、美好固然也存在于我们周围,就在这哭泣结束的瞬间,在这场哭泣和下一场哭泣的罅隙之中。生活本身缺乏怜悯心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我们总会在某个独特的时刻突然发现,那种巨大的无动于衷实际上是可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