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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晨:书写农民作为现代人的成长
来源:长城杂志(微信公众号) | 王方晨  2020年09月12日10:30

我一直在考虑,作家对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认识和理解,到底还有没有提高的空间?众所周知,新时代的变化之巨,广大的农民面对如此迅猛的发展变化,究竟是怎样的心理?我认为,长期以来,对中国农民素质和能力的判断普遍存在低估的倾向。

作为一个农民的后代,我本人通过学习改变了农民的身份,但依旧保留着不少农民的习惯,比如特别具有农民特色的所谓“节俭”。即便现在,我家的剩菜剩饭都不舍得倒掉。因为过去在农村的时候,食物是难得的,我以珍惜粮食为美德。反而我仍在农村生活的母亲对此就不怎么赞成,一再嘱咐我,现在不是过去,吃穿不要太不舍得,平时不浪费就好。可以说,我过度节俭的习惯不好改,而且生活也越来越简朴。我的城里姑姑回到老家,看到院子里四处丢弃的蔬菜,就说很心疼。还有,过去穿旧的、不想穿的衣服我会拿回家里,从很早父母就叮嘱不要再拿了,在村里白送给人人都不屑穿。

再举个例子。今年在老家过年,我去一个同学家坐坐,谈起他的儿子,他说儿子在县城卖房。我误以为是做房屋中介,一问,却是几个年轻人合伙开发房地产,是当房地产老板。过去只听说过村里人贩鸡、贩鸭、贩棉花,谁能想到,现在会是贩房子。我同学年纪虽比我大,结婚早,但他儿子的年纪顶多不超过二十七八,那么年轻,就敢这么干,而且干出了成绩。

再举个例子,我很少跟老家的人谈论自己的工作,我的父母也不是爱说话的人,再加上我回乡不多,使得一些人搞不清我究竟在外面干什么。事实上不是不想展示一下见过的世面,说一些自己在外界的所见所闻,而是因为你所知道的,人家也都知道,对很多事情,人家都会有自己朴素但不失准确的见解。

我老家那个县,在我印象中历来比较开明。我们地处齐鲁礼仪之邦,距离儒文化圣地曲阜,不过百十多里,但我几乎没见过磕头下跪的情景。过去,我们那里也不兴要彩礼。周边县里乡下彩礼重,会受到我们耻笑。女孩子的父母常说,闺女养大,不能让她空身儿走。不光不要男方彩礼,还尽可能陪送。我认为这是为人开通,是文明之风。

我讲这些话的意图在于,我们讲乡村振兴,要更好地书写中国乡村发生的巨大变化,必须真正了解我们的乡村,真正了解农民,正确理解乡村振兴的意义。它已经不再是曾经被鲁迅先生调侃过的,看到“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看到老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芭蕉扇,看到小孩子在树下玩石子,就大发诗兴所说的“无思无虑”的“田家乐”。

新时代的“田家乐”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自己住着高屋大厦,就不能让人甘于搬个小板凳去到大街上吃饭。自己鲜衣怒马,就不能让人甘于破布遮体,推着小独轮车往田里送粪。那样的所谓田园风光,显然跟我们让农民过上好日子的终极追求不符。像我一样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都知道那样的所谓“田园诗”的背后,是无尽的艰困和辛劳,说到底是一味地一厢情愿地把农村放在了“被看”的位置。

显而易见,这种实质性的变化,也已经悄然改变了乡村社会的深层结构。比如,过去农村常常是聚族而居,亲戚关系相对重要。而现在这方面就比较疏离。过去走亲戚会留饭,现在是扔下礼物,说上几句话就走,很少有在人家吃饭的。我认为这种变化也是一种必然,因为个人的能力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没有几个人有那么多的闲工夫,相互之间的依赖大大减少。

我相信,一种新型的顺应时代潮流的社会关系,将会随着乡村振兴的逐步深入而建立起来。乡村发展的趋势,是对现代文明社会的逐渐靠近。在我的中国作协扶持作品《来者乡王》中,我拟将着重书写这个。

这是乡村的现状,也是我们书写乡村的前提。而对有关乡村振兴的写作本身,我想结合自己的创作,点到为止,简单谈三个问题。

今年疫情期间,我一直在写中短篇,更多的是农村题材。写着写着,我发现,小说中几乎没有坏人了,几乎一片好人,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即便偶尔写到坏人,也会想办法写到他的好,写到人性闪光,要让他更立体。好人坏人,当然这还只是表面化的冲突。我想说的是,在缺乏矛盾冲突的情况下,写作会变得非常艰难。对于一个中短篇还好说,对于长篇,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所以,第一个问题,我认为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不能回避现实生活矛盾,应该鼓励作家善于发现生活矛盾,鼓励作家勇于揭示生活矛盾。不然,文学就不能称其为文学。

有关的乡村作品,可以说已是海量。第二个问题也就摆在我们面前,为什么一些乡村故事,从发表或出版之日起,甚至从落笔之初,就已注定成为了过时的作品?这样的作品缺少什么?我觉得值得认真思考。

第三个问题,同时是个方法。对一部作品,我们可能记住什么?很有可能,就是一个故事或一个人物形象。所以,对我来说,我可以尝试回到原点,从努力讲好一个能够深入人心的故事,塑造一个好的人物形象入手。当然,我也更希望看到别人的能被张口说出的好故事,看到别人笔下出现一个个闪烁出永恒光芒的典型人物形象。

我的这些体会是从实际创作中得来的,不过是一点浅见。总而言之,最为重要的,我们应该充分理解,乡村振兴是建立在农民需要的基础上的,这也是乡村振兴的合理性体现。乡村振兴的伟大意义,在于把农民从土地上,从千百年来传统落后的无比繁重的劳作方式中彻底解放出来,从而走向更为广阔的现代化天地,获得一个现代人的成长。

基于此,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是为时代的写作,也是为人的写作;既向世界提供中国“田家乐”经验,也要充分展示中国农民作为现代人的真实而深刻的生命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