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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续思
来源:文艺报 | 李炳银  2020年08月24日08:39

生态文学虽然已经不是一个新的话题,但人们对于生态文学的认识探析似乎还并没有充分穷尽。生态文学的自觉追求还在继续和深入。最近,生态文学的话题好像突然有点热闹起来。先是2020年4月2日,我在上海的《文学报》和《绿叶》上发表了《生态文学:文学的一次变革与革命》,紧接着李青松也发表了《在更深刻的层面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此后,哲夫、李景平、张义丰等人都有关于生态文学的探讨文章和主题对话,似乎一阵飓风,掀起了阵阵波澜,使生态文学这个话题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危害剧烈的背景下,有了新的探讨的特殊意义。

我在《生态文学:文学的一次变革与革命》中说到:“生态文学的提出和它的高远指向目标,是一种新的目标和追寻,需要仔细深入的思考与实践追求。传统的文学,长时间来被人们理解为是人的文学,是以个性的语言故事人物探析表达人的社会存在感受和命运的文学,是围绕着人的价值利害情景展开的语言叙述。但是,我对生态文学有一种新的理解:生态文学是对包含着人类在内的所有自然对象和生命表现感受的一种叙述,其包含对象和目标显然是远远广泛于传统的文学界地的。生态文学有新的展开领域与活动舞台。因此,生态文学的开启,是一次深刻的文学革命与变革。”在这里,我首先提出并认为,生态文学应该是与此前人们已经习惯地认为的,“文学就是人学”的文学观念有所不同,生态文学是有更广大的领域和表现舞台。这样的看法和表述,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和支持。可是,据说因此引发有些作家共鸣的同时,甚而有人提出:生态文学应该是对“文学就是人学”这个概念的“颠覆”。对此,我却是不完全赞同。

文学活动作为一种人的精神情感活动表现,是带有根本性的主观存在性的。文学是因为人而存在和获得价值意义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不能够为了强调生态文学,简单地否定文学与人的紧密关系,将文学从人的生活文化世界完全剥离出来。彻底否定了人在文学中的存在,也就彻底否定了文学的存在根基。生态文学应该是人与文学与自然生态的融合对象,是人将自身与社会和自然生态汇通于一体思考而展开的文学活动,目标是表达相互的共生和谐共荣。但是,文学创作是一个需要广阔面对的精神活动,它所接触和感受表达的对象内容非常丰富。简单的说,大凡所有与人的生存及精神情感相关的内容,文学都会涉及得到。生态文学,也只能是作为文学的一种形态表现出自己的个性,并不能因自己的存在而改变和取代文学的其他表现与价值。

文学本源于劳动和欢乐,诗歌以言志,舞蹈以形体表情。最初的文学是非常纯真、纯情与快乐的。只是伴随着社会的发展,渐渐地因为人自我利害、因为欲望占有、因为虚荣和权力等而变得复杂起来了。作为一种入世,劝世的方式和手段,文学也慢慢地参与到社会活动的进程和人们的生活中来了。文学是有关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的表现存在,这是很久以来人们对文学的认识。这样的认识并不错,可现在看来,显然是不全面和不完善的。人的最高权利是生存,所谓“生命至上”。可是过去人们在强调这个“生命至上”观念的时候,过分地强调人的中心地位和能力,似乎对大自然给人生命的影响左右作用有所忽略。似乎以为自然天成,地球上的所有一切都是无尽的,一切都应当为人类自身服务。意识不到地球上还有很多的生命体,地球本身也是一个有限的生命物质存在,也有被损伤和毁灭的可能性。在未能清晰地认识理解和处理大自然同人类的生死关系,地球在对人类提供摇篮的同时也会具有扼杀人类的机会和能力。这样一来,“人是自然的灵长”“我即世界”“人定胜天”“人生代代无穷已”等等说辞就出现了。好像这世界就完全都是由人在主宰,一切都是为了人而存在的。这种严重地忽略了在人的背后还有一个强大无比的地球,自然是个要命的错误。大自然可是人类生存的根基所在,人只有真正地适应处理好了与它的关系,方才会有平安和将来!也正因为如此,人类的文学创作,非常需要在人类正常日常的生存生活范围内,加强扩大延伸自己与地球大自然的关系,使文学获得超越民族、宗教、国家、政党、政治、地域等等的局部功利目标,确定好自己的位置,追求中国传统文化中“以天下为己任”的崇高境界。生态文学就应该在这样的目标追求中,有很好的建树引导与表现。

生态文学既然具有超越人类很多局部功利的目标追求,所以就需要有跳出“人为中心”,各种势力“各自为政”这样的长久认识藩篱,给人和其他自然生命和存在以客观平等的认可与尊重,尽管这样的认可和尊重最终还是为了实现人类自己的生存目的及生命延续发展,但毕竟是一种柔性并生。人若不能持有这样的态度,就会陷于孤立而必然会受到其他自然生命存在的合力攻击。世界各种生命存在体的相互关系,没有简单的服从关系,而只有相互认知和适应。中国古老的道家始祖老子,其哲学主张“道法自然”,我认为是迄今认识人与自然关系最早和最深刻的见识,是接近宇宙规律的哲学法则。“道法自然”,就是承认自然规律的不可抗拒性,依自然法则为行动准则,在顺应这些规律法则的过程中,寻找人类自己的位置和发展可能性。

以往,人类的迷失,文学在面对大自然时的迷失,正是在这个根本的主导归属问题上出现了问题。人类太过自负和傲慢,以为人可以主导一切。比如,中国的神话传说中,就有“盘古开天”“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共工氏怒触不周山”“后羿射日”,西方希腊神话如《荷马史诗》里传说中的各种神人英雄等,都是能力超强、无所不能的。这些神话传说,或许是出于人们在面对大自然压力威胁时一种良好愿望的希冀,未必真实。但却都表现了人渴望战胜而且以为可以战胜大自然的认识。我们完全没有资格和理由轻蔑早先人们的人与自然的观念,但却应该庆幸后来出现了老子“道法自然”这样的深刻认识。

如果说,早先人们期望改变自然是出于一种愿望和勇气的话,那么,在现代科学技术日渐发达的时候,人们改变自然的欲望就似乎变成了一种自觉,更加的强势和肆无忌惮了。人类通过一切科技手段向自然展开疯狂掠夺,把欲望之手伸向平原高山江河大海和森林,将地球破坏得千疮百孔,不堪承受。于是乎,地球气候变暖,相对稳定的环境状况失去了平衡,各种灾难频繁出现等等。这时,人类又渴望自己能够用科技手段改变和左右这种局面,因此就反复对自然生态环境进行“改变”、“调试”,结果情形更加紊乱。人类的科技力量是有一定功能的,不能够完全忽视科技的作用,但科技的作用也是在顺应了自然规律之后才实现的,怎么可能期望这样的手段能够彻底改变大自然的规则规律和作用。你能够违背地球引力规律离开地球?你能够改变地球自转而存在白昼与黑夜的情形吗?所谓“人定胜天”,只不过是主观的狂热向往而已!归根结底,“道法自然”才是最好最高的法则。

当文学被认为是“人学”的时候,文学创作所关注的是社会人生中人与人的相互关系和命运情形,七情六欲,柴米油盐,生老病死,男欢女爱,以至于有人认为,文学的主题就是生与死的表现,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等。所以多年以来,文学是以人为中心来开始、展现和结束的,文学就是人生,人生就是文学。“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赤壁争战”、“泣血红楼”、“爱,是不能忘记的”;“战争与和平”、“悲惨的世界”、“基督山恩仇记”、“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等。千百年来,文学围绕人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演绎了多少精彩故事啊!悲喜情仇,欢乐苦难,生离死别,狂欢幽怨等等,不一而足。文学这样的表现并没有什么错误,但是存在着局限和不足。根本的是忽略了人也是自然的一个部分,忽略了认真看待和处理人和自然这个更加重要的关系问题。而这个问题的存在,恰恰给生态文学的开拓发展留下了机会。

生态文学的舞台和作为应该在何方?这是很需要认真探讨的课题。在西方,有“大地美学”“大地诗学”的概念。这些概念的核心,似乎也是在认识感受大地的过程中寻找人类美好的生存状态和方式。例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就说:人应当“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这些观念和思想,也是在人类和大自然的关系中追求和美和谐,使之具有“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理想情形。卞之琳的《断章》写到:“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口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种人和风景两相呼应的效果情形,就应当是人和大自然的相处关系。如今看来,人类确有许多的智慧和才能,科技的手段使此前的很多盲目、无知、误会、错误得到解析和纠正,更加地接近大自然的本真。例如人们对月球的认识,对电磁光波、对宇宙的认识等等,都是人类智慧伟大的进步。但是,人类万万不敢过分看重自己的能力,以为自己可以主导大自然,完全地为我所能。例如,人们可以人工育种生育和耕种,但最基本的胚胎还需要自然的提供。人类可以种植嫁接繁殖植物动物,但蜜蜂和风力传授花粉的能力更强更好等等。所以,大自然不是人类的奴隶。反而,人类只是大自然中一个小小的分子。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生态文学在跳开超越人类自身许多局限和功利的目标之后,寻找和大自然的友好和谐关系,在一种有效互动美妙共振中存在发展,就是非常重要的课题了。

人类在和大自然相处的过程中,不应当是简单的占有和享受,而应当是自觉地融入和共生发展。大自然的美学表现和内涵,虽然说是人类赋予的对象。但是,设若没有了大自然的美的存在,人类何以凭空造景?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这是非常深刻精准地对大自然的认识感受。没有富春江山水美妙存在,哪会有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在中国古老的文学艺术传统中,大自然给予人的启发和感动是非常多的。唐朝诗人李白的“日照香炉生紫烟”、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等等诗句意象、王维的诗画同一的诗歌作品等说明,大自然是文艺的根源所在。另外,人类迄今的所有科技成果运用,无不是对大自然规则的尊崇和适应。对于生态文学来说,就是要在尊崇和适应大自然规则规律的过程中探寻人类延伸发展的契合点。被认为是生态文学先声的美国作家梭罗、蕾切尔·卡逊的《瓦尔登湖》《寂静的春天》等作品,就是很可以给人们启发的作家作品。梭罗将自己融入大自然的体验和感受,卡逊因为鸟类声音远去产生的遗憾、痛惜和恐怖情形等,都会使人有一种远离尘嚣,渴望融入大自然的向往。在大自然的整体进程中,合理地寻找人类的位置和作用,似乎应该是生态文学的方向和目标。

由此看来,我们此前曾经涉及到维护生态环境被侵害,反对和批评破坏环境对象,放纵人类贪欲的很多作品,都是同生态文学相关的重要作品。但是,在我或许偏颇苛求的认识中,生态文学似乎还不能够等同“环保文学”。“环保文学”其实是出于人类对大自然毁灭而产生的恐惧心理反映,其根本还是源于人类自身的利益。这中间存在着对大自然中他物的主观选择意志,欠缺一种平等尊重互生的态度,还是没有彻底摆脱人为中心的立场。人类在面对大自然中的其他生命体的时候,需要有敬畏悯惜的情怀,有勇于平等对待他物的自觉,这或许是人类真的走向自然的开始。虽然人类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原始的状态,但却应当具有地球婴儿般的天真与依赖才好!当然,大自然中的各种生命存在,必然地具有相互借用和替代的关系,就像鸟类要吃种子、兽类要相互餐食、人类也需要很多植物肉食等等情形,这也是大自然的规律。可是,这些规律却是需要服从大范围的自然循环之内适当存在的。任何的过度都会造成灾难。人类的责任,就在于不要因为自身的错误使这样的灾难更早更多的发生。“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像陶渊明晚年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人生状态或许与梭罗在瓦尔登湖时的生活情形相似吧!生态文学无法完全排除人类社会的世俗内容,但追求一种理想的生活天地应该不是多余,也是能够有限实现的吧!

在最高的生存意义上,大自然是人类的家园,至今还没有找寻到替代的地方。“世界只有一个地球”,人类应当格外地珍惜。所以,从珍惜和与大自然融合美妙相处这个目标来看,“生态文学”也是构成文学的大天地、大舞台、大胸怀、大作为的对象。现实的文学因为难以摆脱人类自身生存局面,依旧在宣示、倡导、书写、呈现各自出于自身利益的文学主张,在各种欢乐、忧思、困惑、悲愤、焦躁等情绪表达的时候,断然的停歇放弃显然是无望,但却不能够忽略需要有“生态文学”这样的至高主题空间给文学以方向的指引!正因为如此,生态文学正在全世界人类范围内获得共识,开辟并占有新的文学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