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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集《哈蜜的废墟》:陈谦的“轻”与“重”
来源:《收获》 | 张慧雯  2020年08月19日09:35

在北美华语文坛,听两个人聊天是件极快乐、过瘾的事,这两位一位是陈谦,一位是陈瑞琳。她们俩见多识广,对于八卦、风闻、各种人间悲喜剧既博闻强记又精于描述,陈谦犀利,有毒舌之风,陈瑞琳则是脱口秀式的轻松耍宝。若是她俩凑在一起讲故事、说闲话,那种滔滔不绝、急转直下、妙趣横生,对于我这种嘴笨又见闻不多的宅家来说,不啻是一场言谈的盛宴。

2012年,我有幸参与了一次从休斯敦到圣安东尼奥的短途旅行,那次同行者有来自加拿大的小说家陈河,陈谦、陈瑞琳,还有来自澳洲的散文作家胡仄佳。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导致老司机陈河不时因为听故事而忽略了谷歌地图的提示、跑错了路口。那是我第一次遇见陈谦。后来,我有次和LH还有一位日本朋友一起去旧金山玩儿。陈谦大老远跑到“渔人码头”和我们汇合。那天中午,陈谦带我去了一家很有情调的、像是开在老船上的意大利海鲜餐馆,我至今记得那家的白葡萄酒烩带子多么美味多汁。

陈谦的好友范迁最近写了篇文章谈对她的印象,把陈谦形容成猫。猫是一种很有个性的动物,但猫也是多面的。虽然我只见过陈谦两次,但从到她飒爽的言谈和她的小说,我感觉陈谦的“猫性”多半不在“咪咪”们的乖巧、娇痴,而更偏向于猫的敏锐、特立独行。

陈谦很早就开始写作了,笔名啸尘,是北美留学生网络文学的“先驱”之一。但我读陈谦的小说,是从《特蕾莎的流氓犯》(首刊2008-2《收获》)开始的,一段“文革”时期的往事引发了女主人公的精神追溯之旅,重新审视那个暴戾的年代和当年的自己,在一个仿佛故人重逢的普通场景里,抽丝剥茧地探询着一个有关时代省问、自我救赎的深刻主题。她那个时期还有一篇小说令我印象特别深刻,就是《下楼》。小说同样把时针在“当下”和动荡年代之间来回波动,通过无法下楼的精神障碍揭示了那个年代带给人的创伤和毁灭。特别的是,陈谦通过在小说里运用现代心理学解析,赋予它一种冷静、理性的底色,使它不像同类题材那样沉溺于伤痕和怨诉。令我眼前一亮的就是这种知识分子式的关注与分析,小说里那种深刻追问、自省的氛围,这和传统美华文学中那类讲述异乡辛酸故事的小说很不一样。

陈谦最近出版的中篇小说集《哈蜜的废墟》延续了这种题材上的高度和严肃,写法也更缜密。题材的高度和陈谦本人开阔的视野、她对社会的参与、对人性的好奇以及她的同理心是相符的。

小说集里主要收了陈谦近年的新作,除了作为书名的《哈蜜的废墟》,另外两篇小说里都涉及到青少年、青年人的精神困惑。在《木棉花开》中,曾是广西弃婴、后被美国夫妇收养的戴安无法解开她对身世的困惑和失望,青少年时期开始自残。迷途中,她遇到曾是朝鲜战争遗孤的心理辅导师辛迪,辛迪将她从因弃婴身份而自我怀疑、否定的沼泽中引导出来。成年后,当戴安遭遇又一次精神危机,坚毅、睿智的辛迪再次帮助了她。在心理辅导师和慈善活动家辛迪身上,交织着朝鲜战争的历史背景和当今美国的时代背景(小说中辛迪提到川普在美墨边境实施的‘骨肉分离’政策、华盛顿的听证会等重要事件);在戴安这个曾经的中国弃婴身上,则反射出中国从实施计划生育的时代到今天的发展、变迁。所以,无论从辛迪还是戴安身上,都有着地域、时代的大跨度。这种跨度在陈谦的小说中经常出现,是一种难度很高的写作。陈谦在亲自走访了位于俄勒冈的“浩德”国际慈善接养机构后才开始写《木棉花开》,这使她获得了很多第一手的准确资料。走访、搜集资料-这往往是陈谦为写小说所做的严谨的准备工作。

在《虎妹孟加拉》这篇小说中,广西女孩儿玉叶来美就读名校伯克利。她生于富裕之家,父亲是锡矿厂主,但金钱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的成长,相反,她在几岁时就被送到寄宿学校。重男轻女的父母忙于赚钱,使玉叶从童年起就处于极度孤独、孤立的状态。因为不信任人类,玉叶转而喜爱动物尤其想饲养猛兽为宠物,最终因将其“收养”的孟加拉虎从动物收养走心带走而将自己置于猛虎和犯罪的双重危险中。与其它人爱动物的故事不同,这篇小说其实隐藏着更复杂的东西,那就是成长伤痕带给人的不可消除的孤独与交流障碍。在我看来,玉叶甚至说不上是个真正的野生动物保护者,因为在美国,野生动物保护主义者是反对将野兽当宠物的,认为驯养会改变野生动物习性,野外环境才最利于野生动物生长的。况且,在每个被当作宠物养的小野兽之后,都是被偷猎者枪杀的母兽。所以,玉叶要养猛兽的欲望更多是由于强烈的孤独感,是与家庭、他人交流失败后寻求刺激性慰藉,其中还有一种富家女的任性。小说结尾玉叶被猛虎威胁、被美国警察追捕的双重困境仿佛一个象征: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她都没有找到解除孤独、与人交流相爱的有效途径。

《哈蜜的废墟》是三篇之中我最偏爱的那篇。它写的是人性黑暗,就像康拉德那篇小说的名字-黑暗之心。旧日怨恨的黑暗沉积、凝结在母亲心中,再由极度强势的母亲灌输到女儿生命中,最终像毒素一样侵蚀掉了女儿年轻的生命和幸福……这黑暗的东西就像小说中“我”和哈蜜母亲半夜造访的废墟:阴影重重,遍布着人看不到的、被黑暗掩藏却从未消失的往昔废弃物。《哈蜜的废墟》风格浓郁,文字张力很强,小说的氛围和主题高度相契合,节奏的徐疾始终准确,是陈谦近年来的又一佳作。

陈谦的小说有很强的现代意识,但在文字表达上又非常细腻。这种细腻是观察、分析意义上的,但它是女性的,是门罗、玛格丽特·艾特伍德式的,具有同理心和人性温度。相较于同辈女作家,陈谦这种女性知识分子式的写作十分新颖、开放、国际化。这种国际化非关故事的环境,而是其中体现的现代精神价值。它从不沉溺于女性自身的身体感触、美丽与哀愁,阅读这样的小说,(如作者所愿)“能让读者更好地理解人,理解生活。”

谈起小说总会显得严肃。但生活中的陈谦没有丝毫的古板或严肃,她爱吃、爱穿、爱新科技、爱听爆料、爱养花……是个有趣而不乏深度的人。也许有人会费解为何她的人和她的小说有点儿“风格”不一。我想,这正是陈谦的聪明之处,她把性格中的轻与重做了恰好的分配。她把她严肃的思考、她的犀利,她对生命的疑问、探询,这些生命中“重”的特质,都融入了她的创作之中。而那些欢快、轻盈、幽默的“轻”的特质,譬如八卦,譬如美食华服,她则留给了生活。

2020年8月14日 于波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