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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重温周克芹
来源:成都日报 | 傅恒 蒋蓝  2020年08月18日08:15

8月5日是著名作家、首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周克芹逝世30周年纪念日。从获茅奖到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周克芹的经典长篇《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一直长销不衰,也正是“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令逝世30年的周克芹今天依然活在众多读者心中。

我们今天纪念周克芹,是回望其作品中展现的四川乡村艰难曲折的历史发展进程,当时他发出了时代变革的先声,震动了新时期的文坛和社会,令他成为最契合时代精神、预示“改革文学”来临的代表性作家。周克芹的乡土叙事,对当下“乡村振兴战略”的记录与书写,仍然具有深刻的现实启示意义。

在老家乡村路上骑行的周克芹

对话

“乡土”是四川文学的伟大传统

记者(以下简称记):四川是乡土文学的强省,100年新文学史上最卓越的经典文学作品几乎都是乡土小说。

傅恒(以下简称傅):从沙汀、艾芜、李劼人到克非、周克芹,再延续到李一清、马平、贺享雍、罗伟章、李鸣春、周云和等人,我们看到了四川乡土文学坚韧、独特的步伐。甚至还有90后作家周恺,他的长篇小说《苔》再现了一个丰富的家族故事,反映了乐山一地的百年风俗,展示了一位年轻作家对历史、时代、命运的思考,让人看到四川文学中乡土文学叙事这一传统的强劲延续。这一现象,恰恰是四川文学区别于其他省区的特征。也可以说,四川就是“乡土四川”,直到现在,“乡土四川”仍然是四川文学特别是乡土文学重要的书写对象和创作源泉。

记:在周克芹笔下,乡村是哪里的乡村?谁的乡村?什么时候的乡村?我想他全面而深刻地回答了这些问题。

傅:周克芹乡土写作的最大特征,在于他始终没有放弃对人的塑造,一切背景、意图、故事都是为凸显、丰富“人”而展开的。即使他唯一写过的“农业学大寨”题材的作品《棉乡战鼓》,也是写人物的,不像当时很多作家面对类似情况而完成的命题作文。他还对我讲过一个秘密: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声名鹊起的情况下,他写了一个中篇小说投寄给《收获》,被退稿(也可能是希望他修改),他思考多日,终于焚毁了原稿,再根据原稿故事,重新写了一个中篇。由此可见他的认真。

张新泉、周克芹、谭楷。拍照人傅恒

四川乡土文学的实践者 中国乡村命运的思想者

记:周克芹笔下,对乡土人物的塑造到了某种化境。

傅:《红岩》杂志的老领导殷白是延安时代的老资格文艺家,他把《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推荐给自己的学生周扬,周扬再推荐给沙汀,因为有了那封著名的信,于是轰动文坛……他们认为,周克芹为时代塑造了许茂、四姑娘等一批当代农民的典型形象,集中反映了农村改革的特点,并以文学而非搬弄概念的方式,提供了农村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一代人的乡村心灵史。许茂老汉的一颦一笑、言行举止,简直就是一个触手可感的四川农村大爷,太真实了,太生动了!

有一次,周克芹对我们谈起《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里的人物,就像在讲述自己左邻右舍的故事。我问,你怎么如此烂熟于心?他说,一个作家必须熟悉自己笔下的人物,反反复复思考他的言行举止,思考他在特定时空下的心理活动,这是最起码的要求。当他的《勿忘草》和《山月不知心里事》分别获1980年和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的前身)之后,文坛一片叫好声,他却对我说,一个作家尤其应该多想想农民到底需要什么,一旦知道了这个答案,我们写农村才算是心中有数。

周克芹作为几十年在疾风暴雨中扎根农村的农技员、会计,他与农民同呼吸共患难,对农村经济和农民生活的命运有切肤之感。他深知,“新时期农村改革是中国农民付出了巨大牺牲才换来的一场改革,是一场历史悲剧换来的改革。”他自觉地把书写农村改革当做自己义不容辞的文学使命,既为改革鼓与呼,亦为改革忧和思。周克芹不但是四川乡土文学伟大的实践者,也是中国乡村命运的思想者。

记:你提到,周克芹最喜欢的作家是沙汀和孙犁。

傅:孙犁的作品他读得尤其多,可以说到了烂熟于心的程度。他讲过,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后,他在北京,孙犁带话来要见他,他赶紧来到孙犁下榻的房间,激动万分,双手颤抖,抽烟连火柴也无法划燃……

前排从左至右:胡其云、唐安林、周克芹、吴远人、傅恒。后排:王国祥、殷白、李北星、支延明、吴本华

改革前十年的文学编年史 农村转型期的农民心灵史

记:2019年9月,四川省作协作为全国首个进京汇报“脱贫攻坚”文学创作的省市作协,我在会上发言,强调四川作家“脱贫攻坚”的题材写作,不应当是命题作业,而应是对四川伟大的乡土文学写作的强力续接和时代亮点。

傅:我同意你这一判断。即使是在非常严苛的时代,周克芹的乡土写作仍然具有突破时代局限的意义。有人说,周克芹创作的乡土小说按时序连接起来,就是一部形象生动的、农村改革前十余年的文学编年史,同时也是一部农村社会现代转型期的农民心灵史。他像一把犁铧那样翻开了土地,双手攥出了泥土的哀伤和眼泪。面对土地,他不从绝望,而是以充沛的激情、冷静的观察,始终关注农村改革每个阶段的日常经验以及出现的新现象,用现实主义的创作切近农民心灵、农村经验,叙写了当代农民的奋斗历程和人生选择。

这一点,我以为是当下众多从事“脱贫攻坚”题材写作的作家们尤其应该注意的。周克芹传承和拓展了沙汀、艾芜、赵树理、柳青和孙犁等构建的乡土文学的伟大传统,我们当代作家更应传承、弘扬这一书写大地的坚韧情怀。

近30年来,周克芹在文学史上的形象日趋模糊,有几部权威的《当代文学史》对周克芹的小说要么一笔带过,要么即便提到他的小说,也只提及《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他中晚期的优秀作品则被忽略。在纪念改革开放40年的时代语境中,在他逝世30周年的今天,回顾他的乡土创作和对时代的书写历程,极有必要。

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就指出:“周克芹忠实于生活的真实……做时代的书记员,为历史存照,为人民立言。他善于描写蜀中农村的生活,小说中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和深沉委婉的情韵,不仅蕴含着对‘农业问题’‘农民问题’的理性思考,也标志着他的艺术追求。”

记:在你看来,四川乡土文学的独特性在哪里?

傅:第一,充满了生动的细节;第二,具有独特的幽默感;第三,具有乡村诗意之美。这在周克芹笔下,例子很多。当代四川乡土题材的作品里,比如李劼人笔下,乡村诗意是富有深刻地缘传统的,一定程度上也寄托了作家所向往的乡村美学、生活美学。

记:四川乡土写作的不足之处呢?

傅:我说的不一定对哈,仅供参考。我以为比起陕西、东北等地的作家,四川的乡土题材作品显得思考性略逊一筹,整体性构架缺乏大气。现在静得下来、深植大地的作家不多了,这才形成了这一写作的短板。而周克芹反复说过一句话:一个作家就是要“面对生活,背对文坛”,后来我注意到,莫言也提出“面向苍生,背对文坛”的主张。

上世纪八十年代,“北影”“八一”争拍《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周克芹为什么不写散文

记:四五年前,成都市文联选编一套“文艺成都书系”,我主编了其中的《散文成都》,特别想收录一篇周克芹的文章。我有一套四川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的三卷本《周克芹文集》,其中第3卷收录了他的散文随笔、电影文学剧本、报告文学,篇幅20万字。我满以为从中选一篇涉及成都往事、人物、风物的散文,哪怕一个片段,应该毫无问题。但读了两天我竟然挑选不出一篇来。

傅:我可以理解。可能一般人不好理解。周克芹生于成都,后来在简阳生活。1953年秋,17岁的周克芹考入位于成都狮子山的成都农业技术学校初农部读书(现成都农业科技职业学院),长达6年。他调入四川省作家协会后,有好几个星期的周末,他高兴地带着女儿们从红星路步行到狮子山的农校旧址,一路上他的话很少,但还是告诉女儿们:“生活改变了。打倒油菜头,欢迎花生米。”大家逗留了一两个小时,他坐在树荫下抽烟,一包烟差不多快抽完了,就一言不发,起身步行回家。一来一去十余里,路上不吃饭,也不买零食。这些经历,不是她女儿讲述,谁也不知道,他从来不写。

他写作上的特点历来是不记具体事、不写实。一来是天性,二来是特殊时代下形成的性格。所以,他的作品里基本找不到几篇记录真实经历的散文。

记:散文的最大特点,在于它强调的是以在场的方式呈现现实真相,并将写作者的思想、情感、观点等隐藏于描述的细节当中,限于当时的语境与个人遭遇,周克芹只能把感情投身于小说……

傅:其实,在乡土写作里,散文也是一大贴近土地的文体。我注意到,四川乡土题材的散文已经涌现出一批好作品,尤其涉及“脱贫攻坚”的题材。景、物、人、市、路是乡村文化的五大元素,也是用散文表现新时代乡村题材的五大要素,更是美丽乡村建设的重点所在,缺一不可。祝愿四川的乡土文学创作取得长足进步。

傅恒,1948年生于四川简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1996年当选为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后担任驻会副主席兼巴金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等职,系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国委员会委员、茅盾文学奖评委。著有长篇小说《初婚少妇》《活人》《天地平民》《三分恐惧四分心跳》,长篇传记文学《人类大会合》,小说集《劫数》等。

手记

这天是入夏以来成都最热的一天。因傅恒次日要外出,我们遂决定下午在金沙遗址附近见面。我快到了,就看到站在路边的他在等候,烈日下他脸上冒着汗,不断张望……他与我采访的老作家王火一样,这是老一辈作家的礼数。

在茶坊坐定,我们的话题自然是傅恒最熟悉的文学大师周克芹,他们既是朋友,还曾是居邻的人民公社的同事,最后还同在简阳县文化馆的一间办公室里办公。

近日,作家姜宏伟在《收获》上撰文《文学导师周克芹为藏族文学青年阿来“转身”的故事——纪念周克芹逝世三十周年》,文章展示了阿来铭记于心的往事与感动,引起广泛关注。由于周克芹具有常人难以理解的严谨,他的笔下基本不“记实”“记事”,读者难以一窥他的生活、工作和创作背景。此文让我们对周克芹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傅恒很谦逊,一再申明自己没有学到周克芹的那种谨慎,有些人的谨慎是学不了的,一是出于天性,二是出于经历与遭际。周克芹的谨慎,恐怕更多是出于天性。在傅恒印象里,周克芹从来话就极少,至多两三句就完了,不是欲言又止,而是发言已经结束。除了写作,他从不议论任何人与事,就连文学的创作心得也谈得不多。

傅恒眼里缓缓流出一道亮光,回忆起第一次见周克芹的情形:1973年《四川文艺》复刊,相继刊出周克芹新作《李秀满》《早行人》和《棉乡战鼓》等小说,引起轰动。更轰动的是,1974年英文版《中国文学》全文翻译了《李秀满》。这在当时的内江地区和四川省,被视为奇迹。周克芹也成为本土被巴金表扬的罗淑之后,又一个真正崛起的大作家。“当年简阳县文化馆举办工农兵业余创作员会议,我也是公社业余作者,第一次见到了同样是公社业余作者的周克芹……”

“周克芹穿着普通,侧分头,基本不说话,坐在一边微笑,表情有点僵硬。但明显让人感觉到他在思考自己的事情。轮到他发言,至多三五句话,就完了,然后陷入沉默……吃早餐时,他拿着一个馒头掰着吃,吃的时间之长,明显是陷入了遐思。当时我在解放公社,周克芹在绛溪公社担任两个生产大队的会计,我们均属简阳县红塔区,他刚好大我一轮,一来二去,周克芹对我算是关心的,认为可以交往。”

傅恒记忆中,有两次在家里请周克芹吃饭的经历:“周老师对我模仿当时流行的‘伤痕文学’题材的一篇小说发表意见:‘你不要写这些,不要去凑热闹。你以后有新作可以给我看看。’这等于是否定了我的小说。我后来重写了一篇农村题材的小说《当务之急》,发表在《四川文艺》上,但我不说的话,早已经消失在时间长河中了。”

记得去年7月,我和傅恒参加了“名家看四川·再寻周克芹·走进三新简阳”文学交流活动,傅恒站在周克芹墓园,缓缓地说:“克芹老师,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朋友来看您了!向您学习创作出更多无愧于时代的作品。”傅恒顿了半晌,补充道:“这也是我近年唯一参加的一次文学活动,我深深想念他……”

2020年8月10日 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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