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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0年第8期|安宁:万物相爱
来源:《文学港》2020年第8期  | 安宁  2020年08月12日08:13

在沂水河畔的王羲之故居,我停留了一个下午,并爱上了园中两株缠绕而生的树。

这是冬天。五十万年以前,人类的祖先就在此地繁衍栖息,并创造了远古熠熠生辉的东夷文化。冬日稀薄清冷的阳光穿过阴郁厚重的云层,悄无声息地洒落在居于老城一角的园林里。垂柳,竹林,楼阁,古刹,砚台,水塘,石碑,一切都静默无声,仿佛千万年的苍茫云烟横扫而过,这座古城却波澜不惊,这里依然是孕育了曾子、荀子、王羲之和颜真卿等等风流人物的琅琊古郡,依然活在嗜酒暴烈的东夷荒蛮时代。

园林里人烟稀少。古城里的人们,在忙着生计,忙着追逐,忙着琢磨,忙着繁殖。进入园林之前,我在被大坝拦腰截住的一段浩荡的沂河水域上,还看到一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死鱼,它们惨白的肚皮,向着灰扑扑的天空,发出生命最后的尖叫。秋天里飘落的树叶,鸟儿衔来的草茎,大风卷来的尘埃,某个男人扔下的烟头,这些原本无缘聚合的人间事物,此刻,它们簇拥着一条条怒目圆睁的鱼儿,发出低低的哭泣。河水一遍遍冲刷着高高的堤坝,瑟瑟冷风带来冬日干枯草木的气息。没有人关心一条鱼的死亡,正如一条鱼永远不懂得人类的悲欢。一道栏杆,将烟波浩渺的水面与冰封的大地隔开,也将不同生命间互相抵达的通道隔开。而在大坝的右侧,河水正如谦卑的旅者,以千百年来未曾改变过的自由的姿态,缓慢地流经平原、山丘、湿地,并一路向南、向东,最后汇入黄海。

一条河将根基扎进大地,却将它的一生,放逐在路上。一株树的一生,则始终驻守在脚下,至死都不会离去。一条河把爱与柔情交付给大地、水草、游鱼、云朵、风雨,一条河也可以与另外的一条,汇聚于大海,相守于汪洋。而一株树,却要以合适的距离,在很多很多年中,不停地向着大地和天空伸展,才能与另外的一株,枝叶相触在云里,根基痴缠在地下。否则,它们终生都只能遥遥相望,依靠一只只偶然飞落的鸟儿,传递呼吸,浸染绿意。

可是,就在这片午后寂静的园林里,我却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两株深情相拥的树。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在沉寂的冬日,它们一览无余地站在那里,犹如刚刚降临大地的婴儿,全身赤裸,枝干洁净,嫩叶尚未萌发,花朵也无征兆。或许,它们根本就没有花朵和果实。它们可以被叫做桃树,杏树,李树,槐树,榆树,或者女贞。它们素朴简洁的枝干,犹如隐入人群便消失不见的普通人。它们出现在你的面前,又立刻混入千万株树木,让你忘了它们是其中的哪一株。如果你回来寻找,一定会在园林中怅惘失神,仿佛它们已经从大地上消失,仿佛它们从未出现在这个星球上。你只听见风化作游蛇,穿过冰冷的树干,从枝蔓横生的法桐,到直插云霄的白杨,再到窸窣作响的竹林,还有尚存一丝绿意的草地。最后,风席卷了你的身体,你看到满目萧瑟,却只有易碎的阳光,遍洒大地。

但我却决定为两株不知名姓的树,停留下来。因为,我的双脚被它们起舞时发出的幸福的尖叫阻止,似乎前方是满地荆棘,我不得不惊慌地收住前行的脚步。如果两株树遥遥相望,一个居于普照寺旁,每日沐浴晨钟暮鼓,一个长于洗砚池边,在鹅叫声声中,临水静默,我必会将它们忽略。但它们却簇拥在一起,仿佛从一粒种子时,就相约不弃不离。也或许,人们刚刚将其中的一株移植到园中,另外一株饱满的种子,便被鸟儿衔着,从远方风尘仆仆地赶来。此时的春天,刚刚抵达临水的古城,万物在鸟雀的鸣叫声中,睁开惺忪的睡眼。一切都是新鲜蓬勃的。煦暖的阳光慵懒地洒满园林,迎春的花朵早已开到荼蘼。僧人诵经的声音,让人想要倚在春天的墙根上,舒适地眯眼睡一会。这只从南方飞来的鸟儿,在这璀璨的春光里有些眩晕,于是它张开喉咙,放声歌唱。那粒种子,就这样悄然滑落,隐入泥土。没有人在意一粒种子的消失,就连当初千里迢迢带它来到此地的鸟儿,也呼啦一声飞入高空,将它忘记。于是它在春雨中,永不停歇地向着泥土的深处伸展,又在春天的声声呼唤中,越过其中一株盘绕的根基,在某一个清晨,顶着晨露,破土而出。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我无意中途经此地,便看到了这两株将生命舞成热烈的“8”字形的树。夏天时满树氤氲的绿色,已经零落成泥。瘦削的树枝在干冷的草坪上,投下恍惚的影子。它们有着相似的冷寂与淡然,园林中的一切,钟声、鸟鸣、人语、水声,全都化为可有可无的背景。就连日月星辰,也都无关紧要。它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相爱,起舞,如痴如醉,物我两忘。一阵风过,它们亲密挽着的手臂,也只是发出细微的颤抖。

它们是如何在漫长的岁月中,执拗地相爱,沉默地起舞,义无反顾,不弃不离?一墙之隔的洗砚池小学校园里,每日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大雄宝殿里僧人念经的声音,日日穿过故居围墙,散落书院街巷。故居对面的天主教堂,在商贩的叫卖声中肃穆地静立。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在这个古城里,按照生命的法则,落地新生,或者衰老死亡。唯有这两株无名的树,世人将它们忘记,它们也忘记世人。它们只为爱情而生。于是,在日夜星辰周而复始的交替中,它们默默地积聚着力量,最终跳出这场惊心动魄的生命之舞。

这是两株树无声无息的舞蹈,没有音乐,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它们指向天空的枝干,正引吭高歌。歌声比水塘中任何一只肥美的大鹅发出的声响,都更高亢嘹亮。它们旁若无人地起舞,私语,倾诉,凝视。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根基缠绕着根基,枝叶牵引着枝叶,额头轻触着额头。一曲终了,便继续新的。它们要将自己嵌入对方的身体,于是舞蹈便永无休止。

我站在那里,因为这一场盛大的舞会而身心震动。我知道除了人力拔除,没有谁能阻止这一场树与树的深爱。它们来自完全不同的生命,却奇异地相拥在一起,成为完美和谐的一体。这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终于臣服于两颗心发出的强大的呼喊。

一株树爱上了另一株树,于是它们忘记一切,决定起舞。

我这样想着,深情地再看一眼它们,便转身离去。

在北京,一切相距都很遥远。仿佛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隔着十亿个光年的距离。

住在东六环的人,跟住在西六环的人,可能一生都不会相聚。即便在早晚六七点钟的地铁里,东西南北蜂拥而来的人们,化为鼹鼠,钻入血管密布的地下心脏,并在穿越城市心房的呼啸的车厢里,摩肩接踵,耳鬓厮磨,亲如手足,但他们依然不会相爱。

住在通州的一个朋友,他每天有三个小时,穿行在地下迷宫一样的地铁里,嗅着来自天南海北的人身体里散发出的可疑的味道。他从未跟任何一个与他同一车厢的人,产生过交集,仿佛他们是他呼啸而过的人生列车上,窗外转瞬即逝的背景。但他却在去年的夏天,孜孜不倦地向我讲述过一只斑鸠,如何在他家的小花园里孕育宝宝的过程。他在城市巨大又孤独的轰鸣中,却爱上一只迸发出原始生命繁殖之力的小鸟。

一个寂寞的雪天,我从快要将我五脏六腑颠出的地铁里走出,一脚踏进石景山路。夏天时遮天蔽日的高大的白杨,被一场大雪洗去了铅华,此刻,在淡蓝忧郁的天空下,现出洁净素雅的美。枝头的树叶,在刚刚过去的风雪之夜,彻底放逐了自己。昔日枝蔓芜杂的树干,变得清瘦起来。人们看向天空的视线,便愈发地开阔空旷。仿佛这世间的隐秘与喧哗,全都消失不见。于是天空清洁为天空,大地回归为大地。

大道两边的草坪上,积满了雪,阳光穿过层层的枝杈,洒落在哪里,哪里便银光闪烁,散发出奇幻之美。树下的积雪稀薄,枯草便顶着冰冻的雪粒,在冷风中瑟缩着身体。灌木的枝条被雪压得很低,眼看着快要撑不住了,忽然一只喜鹊扑棱棱飞过,翼翅扫过枝条,积雪四溅开去,宛若一场突如其来的绚烂的烟火。

雪松,柳杉,刺槐,白蜡,银杏,圆柏……一株株形态各异的树,在雪地上错落有致地静立着。被一场大雪过滤后的空气,氧气充足,让人迷醉。这清寂无边的午后,让人心里空荡荡的,冷清清的,好像需要去哪儿寻找一簇火焰,点燃这沉默却又鼓荡的激情。

然后,我便在一条巷子斜伸出来的拐角,看到了那株正在燃烧着的绚烂的金银木。为了这惊鸿一瞥,它似乎等待了很久,又蕴蓄了一整个夏天的激情。那时,它还是开满白色花朵的一株树木,在喧嚣的街头,安静地站在一排白杨的身后,好像它们在烈日下投在草坪上的无足轻重的影子。夏日的花朵太繁盛了,它们热烈地拥挤着,吵嚷着。在大地上争奇斗艳,又在半空中暗香浮动。它们直白地向这个世界呈现着自己,却又因万物皆生机勃勃,而被世人忽略。在这场浩浩荡荡的绽放中,没有人会注意一株金银木,它的花朵并不张扬,甚至在色彩缤纷的夏日,这黄白间杂的颜色,被密密匝匝的树叶遮掩着,会被人忘了这是一株正在开花的树。事实上,它们只能被叫做灌木,而不是树木。它们介于花草与树木之间,在街边的花园或者远郊的小树林里,它们纷乱的枝条,与高大的法桐、水杉或者松柏相比,缺乏动人心魄的力量;而跟小巧婀娜的花草相比,它们了无章法的散乱身姿,又不能唤醒人们内心的柔情。

每天有无数匆匆忙忙的上班族,从这株金银木身旁经过,他们连看也不会看它一眼。它漫溢的芳香,好似山间清浅的溪水,被城市巨大的轰鸣声淹没。每一个白日与夜晚,骑单车的人,开豪车的人,快步跑的人,慢步走的人,还有地上奔跑的公交,十几米以下疾驰的地铁,万米高空上正穿过云朵的飞机,他们都会经过这一丛灌木,但如同经过一片荒原,这株努力向着星空生长的金银木,并不曾被某个人记住它瞬间的芳华。它所站立的地方,拥挤喧哗,又形同虚设。

夏天很快过去,迎来万物肃杀的秋天,树叶雪花般纷纷扬扬地从枝头飘落,天地日渐现出眉目清晰的轮廓。这株像樱桃树一样浑身挂满红色小灯笼的灌木,开始跳入人们的视野。当秋风卷起满街的树叶,哗啦哗啦地在大道上奔跑,或者绕着皮鞋布鞋运动鞋高跟鞋飞旋的时候,这株金银木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羞涩的新娘,或者孕育着婴儿的幸福的母亲。没有什么能打扰它的宁静。路过的云朵投下一小片阴影,却也只是让它的一部分隐匿在其中,它更绚烂夺目、晶莹剔透的红,在秋天高远的天空下,静静闪烁,不张扬,也不卑怯。那一刻,它是天地间自由诗意无为的存在。

风愈发地紧了。风将硕果累累的秋天赶走,并将自己从一条紧贴地面的冰冷的青蛇,变成席卷了整个城市的呼啸的游龙。风带走了酸枣、银杏、山楂、沙果、葡萄、板栗、毛榛,风带走了一切坠向大地的果实,却让金银木的枝头,以愈发浓烈的红,在小巷与大道相交的拐角,火一样燃烧。

风还带来了一场又一场雪。大雪将世界变得洁净,昔日的喧哗与躁动,被冰封成琥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即便发出声响,也是一只喜鹊落在雪地上,跳跃时惊起的雪落的细微声音。风缓缓吹过,杨树枝干上的积雪,便梦幻般扑簌簌地落下,仿佛一场新的飞雪,又忽然轻盈地降临人间。

住在东六环与住在西六环的人,都走到这里。同样途经此地的,还有一个外地的打工者,一个定居北京十年的新移民,以及偶然途经北京的我。人们都停下脚步,被这雪后满树热烈的红色吸引。风在这个时刻,没有了声息,似乎为了这一簇炫目的红,它悄然消失在崇山峻岭般的高楼大厦之间。天空是清澈透明的蓝,空气中弥漫着积雪洗过的清冽充裕的干枯植物的气息,这气息来自顶着雪花的干草,沉睡的树木,沧桑的松柏,埋藏在雪下的红隼的羽毛,雨燕干燥的粪便,以及鸟雀热爱的金银木酸甜可口的果实。

在寒冷的冬天,日日被觅食的鸟儿们环绕的金银木,并未现出稀疏苍老的面容。它像傲雪的一束火,在洁白的草坪上不息地燃烧着。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放慢脚步,看一眼这熊熊燃烧的火把,而后被缀满枝头的“小灯笼”映红了的疲惫的脸上,便会溢出一抹轻松的微笑。那微笑仿佛依偎着炉火许久,散发出一抹橘红的暖意。

就在这个时刻,那些在北京奔波谋生的人们,他们每日被轰隆轰隆的地铁碾压过的心,忽然发出一声声深情的呼唤。他们想称呼这一株雪中怒放的金银木,叫它母亲、爱人、姐姐、妹妹,甚至故乡。它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在这个人间的一切哀愁、希望、悲欢,都被这一簇火焰点燃。他们因此觉得幸福。仿佛在这个城市奔波劳碌的一切岁月,都具有了崇高的意义。

我驻足停留了片刻,确认已经将这一簇永不熄灭的火,植入了心里,便微笑着继续向前。

十月末夜晚的闽西山区,重峦叠嶂泼墨一般,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车在不知有多少道弯的山路上,犹如一条幽灵般的长蛇,无声无息地蜿蜒向前,并发出静谧的嘶嘶的声响。长途跋涉让我有些劳累,而灵蛇山又不知何时抵达,在车驶入又一个新的漫长无边的隧道之前,我终于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一丝沁凉的风,自车窗的缝隙中吹来,仿佛暗夜中忽然绽放的花朵,缕缕香气从娇嫩的花蕊中溢出,浸入身体每一个敏感的神经末梢。我慵懒地睁开眼睛,随即吃惊地发现,一轮硕大的橙红的月亮,正离我如此之近,似乎只要打开车窗,就会触手可及。此刻,它宛若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羞涩地躺在群山之间,将视线好奇地投向人间。人间有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有,除了它自己洒下的漫山遍野温柔的月光。

山路盘旋向前。于是那轮月亮,便时而化作摇篮,静谧地悬挂在天际;时而躺在前方公路的尽头,调皮地等待我们的车开近;时而与我们捉迷藏,躲到天窗的上方;时而隐入深山,并在一个拐角,猝不及防与我们相遇。如果此时我飞到月亮上去,俯视人间,看到我所乘坐的汽车,一定像一只离开家族的固执的瓢虫,或者迟迟不肯睡去的孤独的飞蛾,沿着阒寂无人的通向无尽远方的公路,做一场长途探险似的飞行。月亮于是一路追逐着它,逗引着它,并因酣眠的人间竟然还有陪它夜行的生命,而觉得快乐。

有那么一刻,我希望我们的车永远不要抵达终点。我不想看传说中的灵蛇山,因为月光下的每一座山,都已幻化成舞动的精灵。我也不想见山中隐居的僧人,因为跟着月亮飞翔,内心比僧人还要自由。至于期待的万千繁星,它们正在我的头顶,熠熠闪光。此时的风,也是轻的,似乎怕惊醒了沉睡中的蜻蜓、鸟雀、松柏、湖泊。就连河流也静寂无声,像一只屋檐上的猫,穿越月光笼罩下的村庄和农田。如果酣眠中的大地也有梦境,那梦一定是柔软的,飞翔的,轻盈的,花瓣一样细腻光滑的。仿佛月亮有一只魔法棒,轻轻一挥,整个世界便瞬间陷入深深的睡眠。大地宁静,月光温柔,生命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战栗。一切恍若死亡,这永恒的依然会苏醒的死亡。

我因这一轮清幽又热烈的月亮,想起了许多个有月亮的夜晚。

有一年,临近春节的冬天夜晚,我在北京五环外人烟稀少的途中,路过一小片树林。积雪尚未融化,一群乌鸦忽然扑棱棱飞起,惊落满树晶莹的白。月亮镶嵌在天窗上,从未离开。这是一片荒野,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在月光下静默无声。侧耳倾听,有风声自树梢上簌簌传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拍打着什么。大大小小的鸟巢,像一团团幽静的暗影,栖息在高高的树干上。每一个巢穴,都是一个宁静的家园,有等待爱人的妻子或者丈夫,也有渴盼父母的嗷嗷待哺的婴儿。只是此刻,它们都睡着了,万籁俱寂,了无声息。只有车驶过不平整的马路,发出一声愧疚的颠簸。除此之外,便只有人细微的呼吸,在夜色平缓的流动中,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蹑手蹑脚,进进出出。而月亮,则在长达两个小时的行驶中,一直透过天窗,将洁白的月光,洒落在我的左手上。我伸开掌心,注视着这一小片游动的水银,看它含着笑,那笑是清甜的,活泼的,山涧的溪水一样,带着湿漉漉的凉意,沁入我的肌肤。我和开车的朋友,一路注视着这一小片月光,彼此微笑着,却什么也没有说。

还有一年,在成都湿热的夏日夜晚,我关了房间的灯,坐在26层的飘窗上,俯视整个灯火通明的城市。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有一条星光璀璨的河流,正缓缓穿越整个城市。草木繁茂,雨水丰沛,桂花树在湿润的夜晚向疯里长。每一个角落里都是生命,拥挤的生命,密密匝匝的生命,尖叫的生命。就连野猫,也在天地间放肆地呼唤着可以一刻春宵的伴侣。而我,坐在高处,倾听着这一场人间的隐秘,仿佛一个通灵师,忍不住想要抬头仰望上苍。我就在那一刻,看到一轮浑圆的月亮,挂在高高的夜空。

这是一轮贪恋人间烟火的月亮,所以它圣洁却又不失妩媚,娇羞却又不乏野性。每一点暧昧的月光洒落下来,都会导致一桩人间的引诱事件。于是,湿漉漉的夜晚,草木们想要一场可以放肆尖叫的爱情。昆虫们匍匐在茂密的草丛里,被月光撩拨得蠢蠢欲动,它们想冲破黑黢黢的夜色,飞到月亮上去,它们想大声歌唱,就像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大合唱。它们想要性爱,生儿育女,繁衍不息。它们想在人类的睡梦中,完成生命的交接。一只岷江上的蜉蝣,此刻就在这撩人的夜色下,完成了它存活于世的唯一的使命——婚配。就在短短的数小时内,它们浪漫地在江面上飞翔,歌唱,絮语,产卵,而后生离死别,永不再见。此时,桂花尚未绽放,枇杷早已上市,桃子鲜嫩欲滴,夜市上有醉鬼摇摇晃晃地走过;而一只蜉蝣,却在月光下,尖叫着度过了它完美的一生。没有人听到它的叫声,犹如万千植物在潮湿中完成的爱情的宣言,也没有人听到。只有一个倚在高楼上的人,和一轮风情万种的月亮,无意中瞥见了这一场末世般的狂欢。

千百万年以来,一切都在发生变化。植物消亡,动物灭绝,人类死去,王朝更迭,但月亮,这将清幽的光遍洒荒野、草原、城市、村庄和古寺的月亮,这见证着人间悲欢、生命传奇的月亮,却始终一言不发。

还在前往阿尔山的路上,便有一种进入人间仙境的恍惚。道路上人烟稀少,只有乘坐的大巴,在阳光下耀眼的雪地上,发出寂寞的声响。

两边是绵延不绝的森林,因为相隔遥远,所有的树木看上去,便如灰黑色的粗硬的头发,生长在高低起伏的群山之上。这是大兴安岭西南山麓的一个部分。这粗犷壮阔、横亘东北西南的原始森林,总让人想起开天辟地的盘古。《山海经》里最早记录的颇似盘古雏形的人脸蛇身的神怪——烛龙,恰好也生长在北方的极寒天地。这伟大的盘古之神,历经一万八千年,终于劈开天地,而他自己却累倒在地,其后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化为苍茫的大地:“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肤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盘古将身体上攀爬的寄生虫,化为黎民百姓,可见宇宙之中,日月星辰、草木金石、江河五岳,皆比我们人类更为长久永恒。在这个星球上,人类不过六百万年的历史,可是恐龙却生活了1.6亿年,而与恐龙同时代的蜜蜂、虱子、蟑螂、海龟、龙虾,则至今依然生生不息。但当我站在高处,注视着被群山包围、积雪覆盖的阿尔山,这个犹如一滴圣洁的眼泪一样的小镇,依然忍不住为酷寒中认真生活的人们动容。风从更为遥远的西伯利亚吹来,又被重重的落叶松、樟子松、云杉、白桦阻挡,过滤。当它们抵达这个零下三十多度的小城时,便放慢了脚步,停止了呼啸。它们甚至不忍心拂去树梢的雾凇。于是阳光下的风,便几乎消失了痕迹。人们只有在肥胖的喜鹊林间啄食草籽的时候,会看到风轻轻拂过羽毛;或者在明亮洁净的阳光下,看到被积雪几乎全部掩盖的草尖,正耸着单薄瘦削的身体,在风中发出轻微的颤抖。

大巴车将人们停放在小城边上,便继续前行。人拉着行李在雪地上向前,走了很久依然见不到人烟,会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但这样的隔绝,并不让人觉得恐慌。仿佛时间在此凝固,这里化为极昼,阳光穿越厚厚的冰层,努力温暖着人间。生命可以长达九千年的云杉,与寿命三百年的白桦,以及在世不过百年的人类,共同栖息在这片高寒的大地上。天空是让人忧伤的蓝,那里空无一物,却又似乎纳阔了人间的一切哀愁与欢乐。就在与天空一样散发出蓝色光芒的雪地上,无数匹马,正将温热健壮的身体,探入大地,寻找睡梦中的牧草。

在长达7个月的冬天,阿尔山有着不被游客打扰的宁静舒缓的节奏。这时的森林、温泉、火山、湿地、山川、湖泊,重新归还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一切都在沉睡,一切又似乎苏醒,以一种纯净的梦幻般的色泽苏醒。素白的山林将这个小城装扮成北欧的童话王国,赶马车的人在大街上响亮地甩着鞭子,啪嗒啪嗒地走过。马和人口中呼出的热气,很快凝结成冰,连同悬浮的尘埃一起冻住。

沿着住处左侧的小路一直向上走,会看到许多人家的院子,散落在山脚下。一只狗不知从谁家突然间窜出,看到来人,并没有狂吠,而是友好地歪着脑袋,等待那人小心翼翼地走近。家家户户的屋檐都被积雪覆盖,于是木头栅栏围起的院子,便像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城堡。就在这热气腾腾的城堡里,女人们正为一顿丰盛的午餐忙碌不休。继续向小巷的深处漫游,会听到刀与案板在热情地跳着踢踏舞。这是元宵之前的小城,人们依然沉浸在过年的喜庆里,游客们还遥遥无期,除了牛羊马群,人们只需要为家人的一日三餐忙碌。有白胖的女人走出门来,隔着低矮的栅栏,微笑着跟邻院的女人说话。栅栏上倒挂着一只奶桶,一双破旧的牛皮靴正站在两块木头中间思考人生,鞭炮红色的碎屑星星点点地洒落在木桩上。再有一场大雪,或许连这些琐碎日常的事物,也一同消融在无边的白色之中。这些隐匿在高楼大厦背后的古老村落,这些与森林山脉自然相接的小小庭院,这些悄然消失在积雪中的妇人的絮语,让我恍若在虚幻的梦中游荡。

在阿尔山,乡村与城市、森林与草原、群山与平原、湖泊与河流,和谐有序地交织在一起;仿佛树木的年轮,自由流淌,无拘无束,却又遵循着自然的法则。马群在山脊上游荡,红色的马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犹如燃烧的火焰。森林包裹着这一束束火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向着天空无尽地生长。它们与林中赶马的人,空中翱翔的鸟儿,庭院里传出的轻微的咳嗽,共同构成人间的某个部分——彼此依赖又相互敬畏的部分。

万物有灵,阿尔山的温泉,这从地下汩汩流出的温热的水流,也一定汲取了天地日月的精华,具有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当它们流经我年轻羞涩的身体,流经光洁圆润的石子,流经赤身裸体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女人们,流经那些几乎看不出性别的佝偻的老妇,一种源自森林雾霭般的清新的水汽,瞬间缭绕了我。就在这清澈的泉水中,我第一次发现了身体的美。这不染尘埃、不着一物的身体,如此洁净,似乎,它生来就属于生机勃勃的山野。

就在这座圣洁的小城里,一粒种子偶然间植入我的身体。她历经十月,平安抵达这个尘世。我为她取名阿尔姗娜(蒙语“阿尔山”的汉语音译,意为“圣洁的泉水”),因为我曾途经这里,看到过蓝天与雪山、森林、马群猝然相接时的动人心弦,也看到过一滴晶莹的泪珠镶嵌在群山之间;风吹过大地,却不曾留下锋利的刮痕;一只鸟儿扇动着翅膀,掠过冰封的湖面。就在这人迹罕至的酷寒之中,却处处都是生命的跃动:这与广袤自然和谐交融的生命,这弥足珍贵并在宇宙中留下过往印记的生命,这与天地日月一样永恒不息的生命。